京都的坎位是工部所在之处。
人工湖盖着厚实的冰层,有苦工掘洞取冰。巨大的水车冻结在了扬水的那一瞬。水车的翻斗里泼出冰柱,似钟乳。阳光照耀下,六棱彩光闪耀。
定安推着紫明行走在冰湖上。
“紫明道友欲如何取水?唯一的活水,有工人施工。扰民怕是不行。”
“不若降下天火,将这湖水烧化了,水炁蒸腾,足够降雨之用。”
定安听了赶忙摇头,“紫明道友此法不妥,烧干了湖。怕是要出大事儿。且不说来年京中用水困难,天象异常,惹了民怨沸腾。小人怕是要造谣生事。”
杨暮客呵呵一笑,“我与定安玩笑,你竟然看不出。”
定安翻个白眼。“这般时候,还有心情玩笑。”
“且看贫道呼神之法。太元浩师雷火精,结阴聚阳守雷城,风伯天火降渊亭,水停中空显幽灵。收阳降雨顷刻生,驱龙掣电出玄泓。我今敕令急急行,呼唤敖麓奉君名。敕令,紫明。”
只见半空紫龙长数十丈,以日行万里之速从远方赶来。风雷阵阵,音爆轰鸣。
杨暮客对着天空呵呵一笑,“敖麓龙神莫要快了,再快就把地上的人都震坏了。”
紫龙陡然降速,盘旋着飞下。
“小神领命,即刻降雨。”
杨暮客赶忙伸手止住敖麓的动作,“且慢。贫道还有道法未施展。待贫道施展了道法,神官再降雨不迟。”
这时京都岁神殿的水师神也从云间露头,“紫明上人,按理来说,京都降雨该是我这雨师来布。您请来卫冬郡的水师神,是不是不合常理。”
杨暮客搭他一眼,“此雨降下不合时令,水师神大人确定敢应召降雨么?此雨乃是贫道以功德抵消恶业,若水师神敢接下这番因果。你与敖麓合力施为,贫道乐见于此。”
那水师神琢磨了下,灰溜溜地钻回云里。
杨暮客坐在轮椅里,环视冰面四周。最后对定安说,“道友,摆下四象之阵。我们要请东风,请西金,请北水,请南火。”
“道友且看好。”
只见定安从袖子里取出龟甲,抛向北方,取出小剑落在西方,托着一块雷击木,飘向东方,最后手掐离字诀,口喷烈焰,引灵炁降下天火于南。
脚下八卦阵金光一闪,以定安为心,缓缓转动。
四象大阵,成。
冰湖之上,四方元灵之象时隐时现。
杨暮客看向敖麓,“有请水师神取水!”
敖麓扎进冰湖,湖中央破开一个孔洞,白练倒卷,上天入云。
寒风阵阵,雷声轰鸣。
杨暮客坐在轮椅里,手掐践行功德章法诀,“天地为证,贫道紫明敕令为清。请天罡阳雷,请削骨之风,请诛邪金光。以功德祈雨!”他拿着扇子抵住眉心,“诛邪削骨之雨,落!”
当下冰湖之上,不分阴阳间。
那些采冰的工人被灵韵圈起来,毫不知情。但他们被金光照得暖洋洋的,干活越发用劲儿了。
阴间里,乌云密布,一轮紫日悬于天空正中。雷声爆鸣,红色电弧落在地面。数个邪鬼瞬间灰飞烟灭。
定安在阵中问紫明,“道友,阴间施法,能处决阳间的妖邪么?”
杨暮客呵了一声,“你观阴阳如此之久,看没看清吗?这世上,本来就不分阴阳两界。人和鬼分开,只是因为没有察觉对方之器。天道宗有九景之术,就是把感观之器,分成了九份。贫道有幸见识一回,却觉着九景固然多,却细分庞杂,非我之道。阴间与阳间,只是你我所用感观之器变幻所至。如同光本无色,透镜化虹。”
定安听了沉思一下,“道友言之有理。定安受教了。”
杨暮客掐功德法诀感应四方,“定安道友,请用大阵锁定京都中的邪祟,要落雷了。”
“好。”
只见大阵稍稍偏转,京都里无数或青绿,或朱红的光柱亮起。瞬间金雷落下,狂风呼啸。
“敖麓神官,落雨!”
大雨滂沱。冰凌和瀑布一样的雨水砸在阴间的地面上。无数妖人瞬间被冰封,而后被电弧灼烧,血肉烧尽,削骨之风将骨头吹成了渣滓,随风飘散。
冰湖边缘上几个工部的科官提着衣裳下摆匆匆赶来。
“司长,冰湖上水炁异动。是不是里头孕育了妖怪?”
“且看看。如今京都城里到处都有妖邪作乱,难保我们这儿也有妖精。”
“司长,那还不赶紧通知寻妖司。我们出来怕是给妖精送肉吃。”
“冰封之下,水炁升华。如此异象,我等若不看个明白,岂非浪费大好时光。说不准此后能找到,冰化水到化气的跨越形变之法。那我罗朝就开了格物先河。冬日也可有得水之法,可保作物生长。”
杨暮客看着几个工部科官,莫名感动。是啊,裘老爷子说得对呢。自己瞎操什么心。这世上不是尽是贪婪之人。有人为了钱财堕入邪道,也有人为了物相之理舍生忘死。
“你们罗朝准备如何处置香火卷一案?”
定安操纵大阵,不可分神。待把妖邪尽数锁定后,他长吁一口气,“昨日我报与宫中,连夜召开内阁会议。几位阁老都到了。六部齐聚讨论后,决定首先安抚世家。将欠缴税款定为债务。可延期缴清。冀朝如今对南方属国用兵,北部空虚,可派遣部队驻扎在商道之北,与冀朝谈判。保证粮价平稳,通商稳定。并且定下十年为期,平稳降低粮价。我罗朝自此逐渐免除出口税,并且扩大对于冀朝工造器物的进口。至于鹿朝,明龙江江水泛滥,要进入整顿期,拓宽河道,清除江底淤泥,不是一日之功。河运暂且放缓,各家都严查河运走私。陆路通商,共建官道。”
杨暮客像听天书一样,“这跟香火卷一案有关系么?”
罗怀听了他这话噗地一笑,“嗯……也能说没关系。总地来说,就是把公家债务,转换成世家债务。缺钱,解决的办法无非就是开源节流。因为明龙江河运走私甚多,涉及多家士人豪族。又不能直接抄家灭族,所以直接与鹿朝商洽暂停河运。如此便可以方便稽查走私案件。此为节流。开展陆路运输,共建官道,这便是开源。至于冀朝,互相弥补不足,想来是你情我愿,无非就是具体利益上谁来让步。”
杨暮客听完了理解是理解了,但这么简单么?带着新的不解开口问道,“这里面是不是还有其他弯弯绕绕。我怎么觉着钱好像不重要了一样呢?一夜之间就能拿出这样的方案,你们罗朝的官员都这么大本事么?”
罗怀下意识地放下手,大阵闪烁一下,他赶忙重新掐好法诀,说道,“朝中早就有预案。朝廷缺钱并非新鲜之事,类似事例早有发生,只是具体细节不同。稍加改动,便可依照预案施政。”
杨暮客点点头,“治世是一门大学问啊。贫道不擅长,也懒得去学。你说得这般头头是道,当修士可惜了。”
定安脸上一黑,“都已经踏入道途,我若重新回去被封为太子。岁神殿怕是要先把我烧成了灰。”
其实杨暮客已经咀嚼出了其中细节。诸多政策下放之后,似乎是收紧了世家权力。节流?这是封堵住了世家扩张的渠道。比如那个陆氏,大好的财路被断了,私兵少了,就要老老实实让渡权力……但朝中高官为何要打压自家呢?明明都是世家出身,却要对付自家之人。
陈兵南方……究竟是针对冀朝呢?还是针对那些世家?北方已经一塌糊涂,妖邪作乱后,都是无根浮萍,空有资财没有地产。而京都勋贵和户部遣送平民北上耕作。削弱了北方世家的根基。南方杜阳山脉被捕风居占了一块地当做山门,这其中是否还有捕风居的手笔?
嘶……想到此处杨暮客更加笃定,他不是玩儿阴谋诡计的料子。听了别人的话才能后知后觉,偏偏自己蠢笨地以为,非要刀兵解决不可。
杀人不见血的刀子才最可怕啊。
定安看着沉思的杨暮客,小声地问,“紫明道友对我罗朝处置的方法可有异议?”
“没有。挺好的。”
定安终于放心,手掐法诀,感受着阵盘里妖邪被清扫的过程。当太子?呵,见识了这般场景,再回不去了。只是两个初入道学修行的小辈,便能呼风唤雨,谁人还愿意坐在牢笼里绞尽心力。
杨暮客坐在轮椅里,身上功德金光闪现。这便是他支付代价的时候了。法力一抽而空,功德消散在天地之间。
阴司判官在观天宝鉴前提笔在道牒上写下。
甲午年,元春初二,辰时,紫明道长与学徒定安协作,布下四象之阵,网罗罗朝京都城中妖邪,以无声阴雨,阳雷罡风,驱除邪祟。未经审问,伤命逾万。
紫明道长以大功德酬天地,担负逆时令降水炁因果。折阳寿三年两日,获阴德延阴寿百年。
杨暮客坐在轮椅里,似乎冥冥中感应到了他杀人的因果。从杀第一个人,到杀了一万个人。这段时间也不过七日前后。杨暮客有些迷茫,甚至有些恶心。那些妖人,也是人啊。
“紫明道友在想什么?”
“我们就这样杀了一万多人,你害怕么?”
“不怕。”
杨暮客眨眨眼,“为何不怕?”
定安轻声一笑,“他们若已化妖,仅凭你我,也杀不掉这么多。既然打不过一万多妖精,那一早杀了更好。”
“因果呢?”
“正邪不两立,杀了干净才好。因果自是担下。怎地,紫明道长莫非无此胸怀?”
杨暮客若有所思地问,“这些妖人谁放出来的?”
“寻妖司。”
“嗯?”
罗怀连忙解释道,“抓捕粟岳的时候,他重伤垂危,寻妖司没听清楚,以为他手里的机关宝玉是毁掉京都的阵法器物。情急之下打碎他手里的宝玉,封堵地牢的阵法失控,那些妖人得以逃脱。”
杨暮客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你们办事儿出了差错,贫道还以为是我杀了粟岳惹出来的灾殃。贫道这一身功德就这么浪费了?”
定安忙道,“紫明此话错矣。怎么是浪费了呢?灭杀数万妖人,天大的好事儿。”
杨暮客瘫软在轮椅里,“我这身功德有办法报销么?”
“紫明道友何意?”
“我帮你们罗朝平息灾祸,你们不能没一点儿表示吧。”
“这……定安上奏父皇,给紫明道友封一个公爵?”
杨暮客赌气道,“滚一边儿去。”
“公爵不成那就王爷?”
“我在乎你们罗朝的勋爵之位吗?我在乎的是我的功德!我一点点儿攒出来的功德啊。你们竟然把妖人就这么放出来了!”
定安眨眨眼,“这……其实还好,封街之下,这些妖人闹不出来什么大事儿,寻妖司上下动员,街上军士巡逻。想来几日就能处置。道友一场大雨,涤荡一空。果真爽快。”
“送我回去。老子看见你就心烦。”
定安嘿嘿一笑。心中想到,你这上门弟子,总以为一点儿事儿就天下大乱。尽是干些大材小用之事。日后难免吃亏。这一回也算让你长了记性。
罗怀推着杨暮客回到了东宫门口,那些女祀依旧门前等候。
杨暮客临走之前,罗怀问道,“紫明道友,粟岳如今就关押在寻妖司大牢里。要不要去见见他?”
“不见!”
寻妖司的大牢里亮着明灯,粟岳已经昏迷不醒。巧了还是治杨暮客的那位太医,在帮粟岳疗伤。
寻妖司的总司长走进来,“他还没醒么?”
太医施针,帮粟岳补气。慢悠悠地答他,“这么大岁数,让人用剑戳断了肠子。不躺个三五日,怎么可能醒得过来?”
总司长叹息一声,“本来还想过来告诉他,城中的妖人都被灭杀了。好让粟岳长老不必担心。”
太医摇摇头,继续施针。
回到洽泠书院后,小楼问杨暮客没精打采地是怎么回事儿?事情没办好么?
杨暮客有些垂头丧气。不愿意吭声。
就这么杨暮客一直沉闷了差不多五日。除了在院子里晒太阳,就是蹲在屋里头看书。晚上静静打坐修行,却张不开嘴。他每每入梦,就能感觉到数万亡魂对他发问。
“为何杀我?”
“为何杀我?”
一时兴起后,为错徒伤神。
第六日杨暮客噩梦中醒来,满头冷汗。蔡鹮过来把他抱在怀里,帮他擦擦脸。
“少爷不怕……”
杨暮客挣扎着坐起来,摸了摸肚皮。依旧是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