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李主任的话,小马终于哭了起来。
邱鹿鸣也察觉出,这个李主任对父亲的尊重是有的,但是对她这个十八岁的“傻”名在外的小姑娘,却没什么好感,更没什么顾忌。
李主任将哭唧唧的小马扯出阅览室,回头对邱鹿鸣说:“小邱你就算正式上岗了,好好工作,我去劝劝你马姐,一会儿让她跟你交接!”然后两人就进了一楼走廊尽头的库房里。
邱鹿鸣将小马的纸箱抱起,放到门卫室的窗台上,李大爷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邱鹿鸣站在走廊里,耳朵动了动。
库房里,小马在断断续续的控诉,邱鹿鸣听了一会儿,总算是知道自己被厌恶原因了。
原来小马在图书馆已经工作八年,还是个临时工,工作虽然清闲,但工资太少,使得她在妯娌中腰杆也硬不起来。老刘退休前,暗示她可以去走走办公室李主任的关系,占上这个工人编制,她就真的去求了李主任,谁知道板上钉钉的事,临秋末晚,还能让邱鹿鸣给截胡了!截胡不说,还让她来顶岗两个月!这叫她怎能甘心?
听到这里,邱鹿鸣大步走到走廊尽头,一脚踹开库房大门,呵地一笑,“原来马姐也在走后门搞不正之风!刚才是怎么好意思说我的呢?”
——其实说白了,走后门这件事,大家都厌恶,除非受益者是自己!
李主任和小马齐齐变了脸色,小马连哭都忘了,半晌才喊,“你胡说八道什么?小心我去告你!”
“告去!”邱鹿鸣呸了一声,余光忽然看到有人进了阅览室,连忙跑了回去。
一个男学生进了阅览室,没见到工作人员,正疑惑,邱鹿鸣就跑了回来,坐到办公桌后面。男生看到她先是一愣,然后就出示了自己的阅览证,把书包放到邱鹿鸣旁边的长椅上,问道,“今年第一期《读者》来了吗?”
“呃?”邱鹿鸣一下被问住了,昨天的报纸和杂志都是小马整理上架的,今天的还没来,“那个,同学你自己去架子上看一下吧!”
男学生哦了一声,径直走向一个书架,上下看了一遍,拿起一本杂志,就坐到一张椅子上,开始翻阅起来。
邱鹿鸣起身,先仔细读了墙上的规章制度和读者须知,又把架子上的所有杂志和报纸熟悉了一遍,心里大概有了数。
这时候李主任走过来,叹口气,捡起地上的钥匙,放到办公桌上,“小邱啊小邱,你说你,咋那么邪乎,你得尊重老同志啊!”
邱鹿鸣一脸懵状,眨巴着眼睛说:“啊?不是说爱护新同志吗!”
“呃,哎,行了行了,我给你讲一讲工作职责吧!”李主任看了一眼手表,在椅子上坐下来,“我长话短说,省得耽误去劳动局给你跑手续!”
“哎!”邱鹿鸣绽开一个笑容,“您辛苦!”
李主任又一次叹气,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大夫,谁敢保证自己不生病呢!这姑娘虎超超的,听说在县医院就总跟人干仗,干吧干吧,把你爹妈的脸都丢光了吧!
阅览室的工作非常简单(这才是邱父给女儿找这份工作的原因吧),需要交接的工作也没几样,无非是工作日志上记录的某一期杂志丢失了、每季度入库的杂志和报纸明细、跟邮电局相关部门的联系电话等,再就是要给新读者制作阅览证,并留底。
三五分钟,邱鹿鸣就弄清楚了工作职责,笑嘻嘻送李主任出门去劳动局了。
此时是九点多钟,太阳升得高一些了,风也小了不少。
三三两两的学生骑车来到图书馆,有的去借阅室,有的来到阅览室,见到新工作人员,他们都多看了一眼,有那认识邱鹿鸣的,还笑着跟她打招呼。
邱鹿鸣看着他们的脸,大都能想起是谁,也笑着回应他们。
因是寒假期间,来图书馆的学生就比较多,加上来看报的大爷大娘,阅览室差不多就坐满了。
邮递员来了,送来几份报纸和杂志,看到邱鹿鸣还问小马哪儿去了,邱鹿鸣笑着说,今天起我就是阅览室管理员了。
邮递员也笑,好好好。
两人核对一下,邮递员就走了。邱鹿鸣把报纸夹到报夹上,报纸日期都是前几天的,最近的也是昨天的。她又拿出登记簿,在小马那七扭八歪的字迹下面,登记好新杂志。
阅览室虽在阳面,但屋子大,又是一楼,那几组暖气片散发的有限热量,根本没什么取暖效果,邱鹿鸣忙活完,就把手放到暖气片的白色的确良罩子上,无聊地看着读书的读者们。
她有点渴,但是自己没带杯子来,甚至,她粗心的都没带支钢笔来。刚才登记杂志,还是跟李大爷借的钢笔。
十点半,她请李大爷替他盯着阅览室,拿起门卫室电话,咔拉咔拉拨了五个数字,接电话的是个清亮的女声,“你好,公安局。”
她就说,“你好,请给我接技术科!”
电话很快接通,她一下就听出正是二哥的声音,她赶紧说:“二哥!我没带饭,中午你给我带点儿来!”
邱嘉树一口答应,邱鹿鸣却听出电话里电流的轻微变化,立即怀疑是公安局总机有人在偷听电话,就大声说:“二哥你那边有人偷听吗?”
邱嘉树不解,“啥?”
邱鹿鸣哼了一声,挂了电话。别以为她不知道,嘉阳有很多女的都跟苍蝇似的盯着她二哥!现在俩连电话都偷听,真没素质!
十一点了,部分读者陆续回家吃饭,但也有七八个或许是吃两顿饭的,继续看书。
一个退休阿姨走进阅览室,说她刚办完借书证,再来办个阅览证。
邱鹿鸣接过她的两张一寸黑白照片,将身份证上的信息做好登记,拿出一张三寸大的卡片来,认真填写好编号、个人信息和有效期,又在卡片右上角贴好照片,这才拿出公章 ,蘸了印泥,盖到照片一角上,用手扇了扇。
那位阿姨拿到阅览证,啧啧夸赞,“小姑娘,你的字可真漂亮!”
“一般吧。”办理的第一张阅览证,就得到了读者表扬,邱鹿鸣心里很高兴。
“你练了多长时间啊,是庞中华的字帖吗?”
“呃,也没什么多久,就是瞎写,瞎写的。”呃,庞中华是谁?我就知道赵孟頫文征明。
这时,走廊里李大爷喊,“小邱!邱啊!你哥给你送饭了!”
“知道了!”邱鹿鸣答道。
邱鹿鸣看看手表,十一点十五分,这么早就送饭来,二哥肯定不是回家取的,大概率是从单位食堂拿的。
那阿姨收起阅览证,又将刚才借的两本书放到背着的布包里,“你快吃饭吧,我回家了。”
邱鹿鸣饿得不行,跟在阿姨身后走出阅览室,打算飞速取回午餐。阅览室里那么多读者,互相监督,总不会有人厚着脸皮偷东西吧,她可是把耳朵都竖起来监听着呢。
结果转过走廊,没看到二哥,却正好看到小马抱着那纸箱子,在门卫室窗台上一扫,就将一个铝制饭盒啪地打到地上,盒盖摔开,饭食撒到地上,一股子浓郁的鸡肉香气扑散开来,小马一脸愧疚地对李大爷说:“哎呀咋整啊,我真不是故意的!我马上就来清扫!”
邱鹿鸣闻到香气,肚子立即咕噜噜响应着叫了起来。
忽然她想到什么,不对!这就是二哥给她送的饭!
她一个箭步冲上去,抓起地上散落的饭食,一把糊到小马的脸上,可怜小马双手捧着纸箱,不及反应,被糊了正着。
她刚惊慌发出哇的一声,又被绊倒在地,脸上再次被糊了一把香喷喷的米饭。
邱鹿鸣拿腔拿调地喊着,“哎呀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小马将纸箱一丢,胡乱地划拉着手脚反击,却连邱鹿鸣的衣角也没碰到。
邱鹿鸣用手绢擦擦手,捡起地上的半盒饭,可惜了,鸡块土豆和木耳炒肉片撒了大半,米饭也所剩不多,她惋惜地摇头,跟愣怔的李大爷要了一双方便筷子,端着饭盒回了阅览室。
阅览室读者听到走廊的动静,都出来看热闹,邱鹿鸣一个个瞪着他们,“都回去,我要核对一下杂志!”
几个学生被她的霸气震慑,都乖乖回了阅览室,邱鹿鸣将饭盒放到暖气上,飞快地检查了一遍书架,又清点了一下读者手头的杂志,都对上数了,才放心回到办公桌边吃饭。
——第一天上班,可以打架,可以没水喝没饭吃,但绝对不能在本职岗位上出岔劈!
邱鹿鸣吃了一口香糯的土豆,幸福地摇摇头。
走廊里,小马还在哭嚎,李大爷不好去拉她,只能一个劲说地上凉快起来吧,小马拍着大腿哭说这工作没法干了,我让一个小年轻给欺负了啊!
此时十一点半,正是楼上工作人员准时下班的点儿,门卫室前又是必经之地,小马没在地上坐两分钟,就被几人七手八脚扶起,看着她头发上的米饭粒子和油腻腻的汤汁,再听她的诉苦抱屈,就有人气愤地说,“现在的小年轻咋这样?以后的国家建设还能指望他们吗?”
邱鹿鸣笑眯眯细嚼慢咽,直到听到有读者吞口水的声音,才加快速度,赶紧吃完了事。
走廊里弥漫着鸡肉香气,和同事们同情的议论声,邱鹿鸣守着一屋子读者,不能脱岗去辩解一番,她倒希望有人真能路见不平,跑来阅览室,与她理论理论。
可惜,那些人,虽然不喜泼辣强势、目无前辈尊长的新同事,却没一个敢来当面指责她的,让她多少有些扫兴。
邱鹿鸣十二岁离开奉天,独自在北平读书,六年来,面临过数次欺凌,她从来都是个怜贫惜弱、遇强更强的,面对霸凌,她从不顾忌自己和对方的所谓面子,动手动口都毫不犹豫,毫不手软,毫不心软。
傍晚,邱嘉树来接她一起下班,走进图书馆,来到阅览室门口,看着若无其事正穿羽绒服的妹妹,啧啧摇头,“邱鹿鸣啊邱鹿鸣,你知不知道,一战成名是啥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