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缕白烟,从香炉中飘出来,散发着令人心神安定的气息。
这种气息,存在于客栈的每一个房间里面。
然而,不止一个香炉,杂着另一种隐晦的味道。
无心槐。
从第一个江湖人,踏入武林大会的那一刻,香炉里就燃起了安神香。
多日以来,人们早已习惯了它的味道。
除了极少数人,没有人察觉,没有人怀疑。
在武林大会结束这一天,安神香里掺进了无心槐。
无心槐的轻烟,似一条条,裹着羊皮的游虫,游进一个又一个人的鼻孔里。
温和而平静地,化开一层层功力。
那些入睡的人,早已不知不觉,成为了砧板上的鱼肉。
整个武林大会,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邱无涯的目的,远不止控制李相夷三个小的那么简单。
他通过选拔,将最顶峰的利器为自己所用。
剩下的,则斩杀殆尽。
自此,整个武林,尽入其彀中。
多年来,他虽贵为武林盟主,可众门众派相互独立,不过敬他三分薄面。
江湖,除了镜天宗,都在掌控的遥远之外。
如今不一样了,无论是华山和武当这样的大派,还是“八柳侠探”那样的无派游侠。
都将于这个夜晚,从武林上消失。
届时,镜天宗就是天底下,最不可一世的宗门。
绝对拔群的实力,足已让朝廷之外的所有人,拜服在他的脚下。
唯其独尊!
可惜,计划不如变化。
李莲花六人,已摸清其图谋。
客栈里的一些人和动物,也察觉到了端倪。
最先出来的,是狐狸精。
在李莲花他们离开房间那一刻,它就跟出来了。
“去,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躲好。”李莲花摸摸它脑袋。
狐狸精“嗯嗯”两声,算是回应。
应完,迈着四条腿小跑而去,隐没在夜色里。
随后,是一身红衣的角丽谯,拖着乔婉娩和石水跑出来。
后头,跟着她的下属,雪公和血婆。
“哪个狗东西,”她破口大骂,“在香炉里放了无——”
她卡了卡,换个说辞,“散功香。”
“还好本姑娘认得,不然要给宵小之辈,害了个惨!”
她是南胤皇亲之后,对无心槐熟悉得很。
乔婉娩和石水,双双致谢。
若非角丽谯,她们怕是也要遭殃。
“那我们去把相夷,李先生他们,还有紫衿和其他人,都叫出来吧。”
乔婉娩咳了下,提议。
“李相夷他们不在。”角丽谯说。
她第一个去找的,就是小笛飞声,结果房间是空的。
至于如何知道人房间的,又如何要知道人房间,就得归咎于,她那大剌剌敞着的小女儿心思了。
推开李相夷和南宫弦月房间,都是空的,她知晓他们挨着。
再挨着的,是李莲花三个大的的房间。
也不知搞什么鬼,一推门,竟有毒箭放出。
妈的,差点要她小命!
还好跑得快。
至于肖紫衿,还有别的江湖人,跟她有屁毛关系。
“姓肖的,还有那些个江湖人,这会怕不是都蔫了。”
“你叫也没用。”
“碰上个熟睡的耳聋的,还得跑进去,冲着耳朵根喊。”
“有这功夫,不如你我联手,把背后之人揪出来。”
“你说的有理,”乔婉娩忖了忖道,“那就先由紫衿,还有其他人去吧。”
顿了片刻,她想起捡到窟颜达的坠子后,李相夷对她说的话。
道,“如今众江湖人遭难,散功香掺在安神香里,而安神香由客栈掌柜小二经手。”
“他们都是镜天宗的人,此事,怕与邱无涯脱不了关系。”
“若是邱无涯……”角丽谯面色狐疑。
邱无涯一个汉人,如何知晓他们南胤无心槐的?
角家、祝氏、封氏,金玉黄权四大富商,谁在与其联络?
当然,角家剩她一个,祝氏剩老巫婆一个,可以排除。
封氏是封磬那个大猪头,听命于李莲花,似乎也不大可能。
香山的玉楼春,听说多年前,老巢就被李莲花他们游山玩水,游到那里时给剿了。
那么隐蔽的地方,也不知怎么游过去的。
但暂且不管。
于是,便剩金黄权三家了,又或者,还有什么她不清楚的人……
不管怎么样,这点还是先不要与人言了。
刚把话咽回去,就听得石水抱着鞭子开口。
“回龙峰不让上,邱无涯十有八九就在上头。”
“只是他是天下第二,手握镜天宗众徒,我等势必不敌,该如何是好?”
“这……”三个姑娘,一时不得其解。
另一边,封磬封恪两堂兄弟,率领万圣道一行冲出来。
“主上竟不在房间。”封磬回望客栈。
他嗅到无心槐后,第一时间,就去找李莲花和李相夷。
结果两房皆空,李莲花那边,还有利器射出。
要不是溜得快,就得一命呜呼了。
“堂兄,”封恪注视着他眼睛,感觉里面过于清澈,“你莫不是忘了。”
“主上也是南胤人,对无心槐的了解,兴许比我们都深。”
“那主上发现了,不叫我们?”封磬眉目萧索。
封恪梗了口气,才平心揣测。
“主上也许尚未料到邱无涯的阴谋,只知他要杀害他们。”
“是故逃离,在房中设伏。”
“却不知,邱无涯不止要他们的命,还要武林众人的命。”
“而且,主上自是知道我们知道无心槐。”
那就没必要提醒了。
封磬恍然大悟,“此言甚对,主上不可能弃我们于不顾。”
“等等,”他看向封恪,“你如何知晓,此乃邱无涯的阴谋?”
封恪简直无言以对。
还好封磬在他开口前,自己理明白了。
安神香与客栈,客栈与邱无涯,存在直接关系,想不明白都难。
“此事奇怪得很。”封磬满脸思虑。
“邱无涯这厮,是如何得知我们南胤之物的?”
“莫不是……”封恪折扇轻敲手心。
封磬一搓剑柄,心中落定一音,“你是想说单孤刀?”
“他的确了解我们万圣道,回头得好好查查他。”
话音刚落,就见单孤刀大踏步奔出。
旁边,跟着好友何璋。
两厢目光一对,复杂的仇视溢出。
顷刻,又相互撇开。
此外,四象青尊带着其余二王,以及无颜,也到了外头。
他们亦闯进过小笛飞声房间,不见其人。
再有,就是宗政明启,领着监察司的人,也出来了。
想是邱无涯为把手伸进朝廷,而拉拢他,把无心槐一事诉出,免去其灾祸。
然而,监察司里面的人,并没有轩辕随与杨昀春。
宗政明启不打算提醒他们。
轩辕氏与杨氏,同他们宗政家博弈。
这两人陨了才好,总归不是他的错。
另有些不知无心槐的人,察觉到身体的异样,也出客栈来了。
他们头晕脑胀,酸软无力地扶站着,或坐地上。
有的拼命地打坐运功,却惊不起任何气劲的波澜。
不可置信的忿然与悲恸,蔓延在一张张脸上。
某些情感丰沛的,甚至哭了出来。
总之,东一窝人,西一窝人,千姿百态,吵吵嚷嚷。
“走,去把掌柜和小二逮来,问个清楚!”
有人建议。
可他们涌进大堂,搜至各个可能的房间,不见一个人影。
他们鱼贯而出,又有的振臂高呼。
“那就打上回龙峰,找邱无涯问个清楚!”
“打,”数不胜数的江湖客,苦着脸反问,“我们如今这样,拿什么打?”
“还有谁有功夫傍身?”一个人冒头问。
“我可是看见,有不少人,早就出来了。”
“甚至还有人沾沾自喜,半点不像失了功夫的样子。”
的确,部分人并没有中无心槐。
不是因为邱无涯欲放过他们,而是南胤亡后,此香少之又少。
几乎分配进的,都是功夫出挑的人的房间。
从进镜芜山庄的那天起,所有人的信息都被登记。
弄清楚高手住哪个房间,再轻而易举不过了。
“你说这话,怕不是让我们去送死!”那些功夫弱的不愿。
“我们功夫都没了,”失了功力的一人反驳,“不找你们找谁?”
双方争吵不休。
突然间,一声尖叫传出,“啊——”
众人依声眺去,鲜红的热血喷溅而出。
杀人了!
武力高下瞬间颠倒,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利益相争的相争……
客栈乱成了一锅粥。
“都别吵了!”德高望重的华山掌门高声喝止。
“如今我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同仇敌忾,在这里相争残杀,像什么样子?”
明理的不闹了,聚在一起商量对策。
但仍有不少人,喊来打去的。
还有部分跑路者,背着包裹下山去。
有的逃出去了,有的被山下守卫截杀了。
李莲花六人,提着装水蛭的大瓮,回到客栈时,见到的,就是四下喧闹的一片乱象。
咻——
一把不知哪儿弹来的匕首,擦着李莲花面颊飞过。
“哟,”他双指一夹,笑笑问,“谁的?”
人堆里,没人敢认领。
他们不清李莲花的实力,但清楚他旁边三个小的。
闹腾的那堆人,一时静若木鸡。
李莲花眼一眯,捉到个畏首畏尾往后躲的人。
但懒得计较了,那人算个激进分子,也不是针对他。
他丢开匕首,拍拍手道,“我知道大家中了散功香,都很着急。”
“此香并非无解。”
众人燃起希望看向他们,“你们知道解法?”
“要解此香,”李莲花语速稍快,却清晰有力,“就需用这种香养大的水蛭,从太渊穴吸出毒血,方可驱除。”
“下这种散功香的,是邱无涯。”李相夷肃色道。
“回龙峰上,养有这种水蛭。”
他置下手里的东西,剥开麻袋,又揭开大瓮。
“我们从上面带了来,大家——”
他话没说完,已有人拥上来。
拥到一半,脚步被一道人声绊住,“我们怎知道,你们的话可不可信?”
“万一不是给我们解毒,而是用此物来害我们怎么办?”
更有离谱者,怀疑他们与邱无涯勾结,是回龙峰派下来的奸细。
“不信就别解。”两个笛飞声冷脸,直白开口。
那些人被噎了个死。
就是人们仍在犹疑,观望着有没有人上去,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僵持之际,一道中正之音响起。
“我相信他们,也相信这就是散功香的解法。”
展云飞从人群中挤出来,迈着疲软的步伐,孤绝地走到大瓮前。
李相夷与他相视一笑。
展云飞手指探入瓮中,很快便有条水蛭,爬上他手。
他拨至太渊穴,水蛭在那处一咬。
没一会,毒血膨胀它的滑腻躯体,而后炸开。
他运了运功,身体虽还未恢复,但已好了大多。
他走至几位大派掌门前,“还望前辈一验。”
几位掌门一一探过他脉搏,眼中皆是一亮。
“这位兄台的内力,果在缓缓回升自转。”
此言一出,众人如过江之鲫,涌动而上。
几只大瓮边,瞬间挤满了人。
李莲花六人,被包围了,挨挤在中间。
“大家不要挤,有序上前!”
方多病手作喇叭状,掩在嘴前喊。
“不要挤不要挤,排队来。”南宫弦月维持秩序。
结果脚一歪,自己被人搡了。
李相夷眼疾手快,伸手去扶,没扶到自己就被推了。
李莲花刚抬手,揽了下他俩。
另一边,方多病就撞他后背上。
两个眉头不耐烦锁着的笛飞声,撞他两边胳膊。
团在中间的李莲花,“……”
在外围,乔婉娩和石水她们,以及万圣道的人,把人往后屏。
角丽谯本倚着立柱,在袖手旁观玩指甲,玩着玩着,深感大事不妙。
邱无涯那家伙,怕是要不了多久会打下来。
这能抵抗的人越少,打自己的人就越多。
况且,小笛飞声深陷人群之中,是该帮一把。
遂领着雪公血婆,也帮忙去了。
就是没起多大用。
太乱了!
突地,嚯啦一声,有大瓮倒了。
陶片碎一地,水蛭也洒一地。
“我的,我先的。”
“明明是我先拿到的,你凭什么抢我的!”
“滚开……”
一堆人猫在地上,你争我抢地捉水蛭,生怕少了解不了香。
他们拳打脚踢,鼻青脸肿。
李莲花注目着乱糟糟的景象,扶额嗟了口气。
“先震一震。”
不震的话,根本没人听他们说话。
围着他的五个人,手掌皆聚起气劲,砰地向外打出。
众人一震,涟漪般退散开。
中间,总算有了块可呼吸的空地。
“挤挤挤,挤什么挤。”
“挤这么乱,生怕水蛭不会死,解掉你们的毒是吧!”
方多病面色不快地,踢开一条水蛭尸体。
有的被踩爆浆,阵亡了。
“再挤的话,”南宫弦月愤愤道,“你们全家变穷光蛋。”
“脑门被雷劈两半!”
许是老天真听见他的话,灰暗的天空中,蓦地劈出一道闪电。
雷声轰隆大响,乌云滚动。
雨要来了!
那些人心理上忌惮,竟纷纷安静了。
两个笛飞声,又抽出大刀,双双劈开两块山石。
“再挤的,形同此石。”笛飞声语气冷厉。
“我们说到做到!”小笛飞声眼眸发狠地扫过众人。
各江湖客,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了。
“那个,”李莲花抬下手,“大家听我说两句。”
“邱无涯在回龙峰上集结队伍,怕是不久后,就要打下山来。”
“只有把香解了,才能与之相抗。”
“这越乱越解不了毒,到时候,岂不是正中他的下怀?”
“所以啊,还是请大家有秩序一点,不要再乱了。”
李相夷快步行至空地边缘,用少师杵了杵那里。
声音洪亮道,“还请诸位从这里排队。”
“从那边站到客栈门口为一队,排完一队就往下排。”
“队与队之间,间隔留出一臂。”
众人听话地排起来,空地上,很快就站好了人,像一个横平竖直的队阵。
李莲花他们对视一眼,提起大瓮,在队与队之间的空隙倒水蛭。
倒了的地方,人们弯腰,捡起一条走。
他们的空位,由另外的人补上。
刚那个破瓮旁,也引了队人过去。
瓮的口太小,如此这般,速度会翻几番。
不出多少功夫,很多人都领到了水蛭,在地上盘膝运功,恢复起功力来。
可惜,水蛭好像有点不大够。
可惜,恢复功力不是一时片刻的事。
噼啪几道惊雷落,天与地之间,撕开一条又一条银亮的裂痕。
李莲花他们,感受到了豆大的湿润。
雨砸了下来!
而远处的山脊,火把在一片朦胧里攒动,巨大的黄色河流,自上而下奔来。
河流被雨浇涸,杀伐的火焰在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