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风骤停,又骤起。
柳子歇只觉得有风猛地朝自己袭来,如惊涛拍岸,如烈火烹油,如三千明灯斩断如钩月色,又似万千冷仞屠尽山河一秋,唯留此间暴烈风雪。
下一刻,剑架颈侧。
持剑之人,瞋目切齿,怒视着眼前的男子,似风暴一般,蓄势待发。
被剑架颈侧的人,稳如大山,虽收敛了如春风一般的笑容,但也未有一丝惧色。
四目相对,眼底是无尽的风起云涌,在这一场较量里,谁也不服输。
剑刃贴着脖颈,只要手中稍一用力,这颗头颅就别想留,赫连长澈狠声问,“你到底是谁?是谁派你来的?如实道来,否则,别想活着走出这里!”
柳子歇一动不动,淡定出声,“山人柳子歇,无人派山人来,是山人自己要在此特意恭候殿下。”
“狡辩,你又怎知我是谁?”
“山人修习卜卦之术整整十五载,若是连王爷身份都识不出,那柳子歇就该向师门下跪请罪,请求封卦,自此无需再碰卦了。”
柳子歇没有给赫连长澈过多时间思索前因后果,直接道:“六年前,山人曾在此给北燕萧洵赠了一卦,今日,也有一卦要赠给王爷。”
“本王不需要!”赫连长澈想也未想,断然否决,为什么否决,他自己也说不清,但就是直接否决了。
他是被“给北燕萧洵赠了一卦”几个字给震撼住了,原本以为只是传言,没想到传言中的人就在自己面前,而且正被自己剑架颈侧。
若这人说的是真的,那自己这又是在做什么?用一卦就劝退北燕大军的功臣,不应有此待遇。
但是,若这人说的是假的呢?
若他所说之言,无一是真的,就该一剑杀了他!
他一时辨不出真假,心下怒火尤甚,冷眸怒视着眼前的人,寒声问,“如何证明你所言是真是假?”
柳子歇温声开口,“那我就慢慢说给王爷听,王爷一听便知真假。”
“王爷今日之所以到此,是因为被敌军追击。”
赫连长澈心底一惊,忙扫视一眼自己的行装,心想,也许是这人通过行装推测出来的。
赫连长澈面上依旧冷若冰霜,戾声问,“继续,为何会被敌军追杀?”
“因为王爷射杀了北燕端王萧炎的眼睛,萧炎一怒之下,下令强军追杀,悬赏黄金千两,外加高官爵位。”
赫连长澈冷若冰霜的面容,开始皲裂,一点点地爬上不可思议之色,这人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事情才发生在短短数个时辰前,自己一路疾行逃亡至这里,就是传信,也断没有比自己快的理。
再看一眼这人,气定神闲,弱不禁风,压根不可能出现在清顺台,不会看到自己如何射杀萧炎,又如何撤离的。
退一万步讲,就是看到了,他又如何得知自己会出现在这里,而他又赶在自己之前到达此处?
实在是玄乎,自己一直秉承的不信鬼神的信念,在这一刻,似乎觉得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王爷之所以入小崖子山,现身在此,是有人告诉王爷,这里足够安全,可以藏身。这里之所以安全,因为在六年前,我曾在这里布下过阵法......”
“你认识风大人?”赫连长澈忽然出声问,他既没提风珏的名字,也没提她的职位。
柳子歇静默了,沉沉地望着眼前的赫连长澈,忽然歇话了。
“你不说话,那到底是识得她?还是不识得她?”赫连长澈盯着柳子歇,追问。
柳子歇深深叹一口气,将视线撤离,望向山头那边的路口,过不了多久,风珏就会来,以她的磊落行径,就是自己想瞒也瞒不住。
但若是不瞒,后果又如何呢?会影响她吗?
神像前叩首祈跪,卦一落地,他可算尽天下卦,但,唯独算不出自己的结局。
最难以释怀的是,就连她跟自己有关的,也算不出,以血相祭也算不出,怎么都算不出,折减阳寿亦是算不得。
这就是,自己为何不敢掺和太多她的事,要不然,他早入军营来了。
慢慢地,他闭了眼,似下定了决心,点了头,温声说出识得二字。
赫连长澈一直看着柳子歇的眼睛,见他如此,心底大受震荡,不知怎地,他握剑的手有些僵,他慢慢地一点一点撤回了剑。
感受到剑一点一点地撤离颈侧,柳子歇身形也是一晃,为了掩饰,他后退一步,很是失礼的转身,望向远处的山涧,这才听清山涧流水淙淙的声音。
淙淙流水漫过山石沟壑,似也漫过心间沟壑。
赫连长澈撤回了剑,剑未入鞘,只僵硬地握着,剑尖抵地,他盯着柳子歇随风鼓荡的衣摆,凉凉地开口,“既识得,那本王也有理由怀疑,是你们两个串通一气,以此来糊弄本王。”
“但她并不知,柳子歇今日会现身于此。”柳子歇温声说。
剑尖入地半寸,噌嚓一声,带起些许尘土。
“她风珏没有理由糊弄殿下,也不会糊弄殿下!”
剑尖入地一寸,闷沉一声,尘土松动一掌之远。
“数年前,我在此地布下阵法,她不知。今日,我在此地解开阵法,她亦不知。今日若我不解阵,殿下寻不到此处,她亦是进不来。”
剑尖入地三寸,无声,亦无尘。
柳子歇回身,盯着入地三寸的剑尖,温声说:“殿下若是不信,晚些时候,不妨一试,一试便知。”
赫连长澈拔出了剑,“怎么试?”
“殿下大慧贤能,运筹帷幄,只要殿下想,怎么个试法,殿下定想得出。”
风从山涧那边席卷而来,带来些许凉意。
“还请殿下入草屋一坐,山人先前取了些山泉水在屋里,煮开,殿下润润喉。”
擂鼓激战半日,又一路逃亡至此,未曾停歇半刻,也不曾喝水,不提及还不觉得,一提及,赫连长澈还真的感觉有些渴了。
他无声将剑上的尘土清理掉,缓缓还剑入鞘,沉声问,“六年前,萧洵那厮就是在此处遇到了一个高人,那个高人......”
即将出口的“是你”二字,赫连长澈怎么也说不出口,似乎一说出口,就改变了些什么似的。
柳子歇温润一笑,随即作邀请状,待赫连长澈抬步朝草舍走时,他才温润开口。
“哪里是什么高人?不过是一个破算卦的,装神弄鬼,糊弄人罢了。”
赫连长澈一顿,暗想,刚刚还说没糊弄自己,这不又说糊弄了萧洵那厮。
那匹马儿眼看他二人抬步进屋,紧跟两步,拿头去贴赫连长澈的胳膊。
赫连长澈有些气它,但也不发作,随手摸了摸它的脸颊,挥挥手,示意它自己一边去。
柳子歇停步,看了又看,温声赞叹一句,“是匹好马!”
赫连长澈抬步进屋,没理会他的话,但心里暗暗赞同这话。
它不仅是一匹好马,还是一个念想。
屋内有一张断腿桌,断了的那一方,用一块青石支撑着,旁边有四张矮椅,看着不甚牢固的样子。
赫连长澈随意捡了一张椅子坐下,淡声问,“赠了那厮何卦?”
柳子歇将小炉子里的柴火引燃,拿一面破洞蒲扇慢慢地扇,既将柴火扇燃地更旺,又将炉子里冒出的青烟扇出去,以免醺到一旁的人。
他一边扇,一边温和回话,“‘夫为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告诉他,六年后,会如愿以偿。”
赫连长澈略微一想,淡声说:“已经是第六年了。”
柳子歇嗯一声,从木桶里取水,将铜壶注满,然后放在炉子上,“快了,再过三月,北燕端王就会收到肃王萧洵立为太子,正位东宫的消息。”
赫连长澈蓦地握紧拳头,三哥跟萧洵打了一辈子的仗,结果却不能相比。
“萧炎靠战功夺取储君之位的梦,注定要破灭,”柳子歇一边添柴一边说,“如今,他失去一眼,到时候,又失去东宫之位,这位端王,总要为自己的野心付出代价。”
“断的就是他的至尊之路,北燕皇室,可不会立一位残疾皇子为储君。”赫连长澈寒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