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长澈紧紧攒着那叠厚厚的密信,喉头堵得生疼,太疼了,那疼一直往上蹿,爬上鼻头,爬上眼睛,最后化为一滴泪,猛地从眼眶跃出,跌落在密信上,印染开来,开出一朵暗花。
心子狂乱地跳,跳着跳着,清脆一声崩响,有东西破口而出,瞬时膨胀开来,渐渐长成参天大树,将他笼罩其中。
他被笼罩着,看不见光,也逃不开,开始挣扎,眼泪似断线的珠子,扑扑而下。
心里很疼,疼得开始暴烈,渐渐地开始不可控,他想压下去,却怎么也压不下去那种感觉,挣扎无力,彻底失控。
他将眼眶里的热泪吞回去,一把抹掉痕迹,死死捏着那信,朝着外头急唤,“李贞!李贞!”
李贞被这动静吓到了,不敢耽搁分毫,立马从外头进来,“是,属下在。”
“立刻去诏风校尉过来,说有要事相商,马上!”
李贞领了指令,用最快的速度奔去风珏的帐房。
风珏跟云青辞正在灯下看书,李贞忽然到访,说王爷有要事相商,风珏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一直在等这个机会,现在,终于等到了。
云青辞收起医书,自行告退,风珏只将人送出门口,便折身跟着李贞走了。
夜风打来,微微泛凉,这时节已有秋意。
风珏走了几步,蓦地驻足,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夜空,穹庐高悬,闪着几颗时隐时现的星子。
这些闪现又隐藏起来的星子,跟幼时被关在门外时看到的一样,那时候盼着星子亮一点,再亮一点,多一些,再多一些,她那时会在心里祈祷,祈祷别被丢下,她不想自己一个人待在黑夜里,她怕。
时隔多年后再见这样的夜空,她只想那些星子都藏起来,夜空黯淡下来,不要让她看到曾经自己的哀求模样,更不想看清自己现在的样子。
她变了,不再是曾经那个弱小乞怜的小孩,她也是能顶天立地的“汉子”!
再忆幼时岁月,心中已无波澜,回首故土山河,惊觉又是一秋。
秋时好,弯弓搭箭射天高,剑宜出鞘。
秋叶黄,青山换装,掩尽血色,秋风一过,又迎来一冬的狂雪,风雪埋骨,人间失色,次年春来,依旧又是好时节。
这世间,在四时轮回间,留不住真相。
“走吧,主子正候着校尉大人!”李贞见他驻足不前,忙出声提醒。
“好!这就走!”
灯火摇曳,赫连长澈在灯下候着她,恨意已生,生生不息,难以抹灭。
他等得很焦急,渐渐坐不住,站起来不停地在原地走,转了两圈,又觉得自己太沉不住气,若是被她看见这副模样,哪还有什么颜面,于是迫使自己站着不动。
“你说得对,白龙帮不能留!”这是赫连长澈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王爷可想好了?”这是她进门后问的第一句话。
“想好了!”他没有丝毫犹豫,也不再有任何顾虑,下定了决心。
“那便好!”
赫连长澈抬手邀她入座,她恭敬地颔首归坐,两人再一次旧话重提。
“那日,你说有一计,细细说来......”
......
三更天时,夜露开始凝珠,李贞在耳房里看书,隔壁未有诏唤。
五更天时,露珠渐渐凝聚成型,越聚越大,好些露珠不能自承其重,摇摇欲坠,手中的书翻了一半,隔壁灯火摇曳,未有吩咐。
黎明前夕,黑夜坠沉,灯火燃了一夜,依旧通明,不知疲惫似的,手中的书已翻至最后一页,隔壁依旧未传来指令。
天破晓,晓风吹破露珠,露珠碎落,所过之处,冷冷泛白。
天光似一道剑光破开天门,照亮四方天地,新的一日伊始,隔壁房终于有了动静,紧接着就是召唤他的声音。
丢下手中的书,李贞急忙赶过去,还不等他看清主子眼下的青影,就得了召集谢统领来议事的指令。
谢临正在初升的晨阳下操练士兵,得到指令后,将手头事务交给了下头的小队长丁霁,匆匆跟李贞走了。
李贞不知道主子跟风校尉这一夜商议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后面的谢统领领了什么任务,只是再见主子时,他精神大好,丝毫不见昨夜的失控,也看不出一夜未眠的疲乏。
天启三十七年九月初三日,北燕肃王萧洵应承天意册封为太子,正位东宫的旨意传遍寰宇。
萧炎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对镜探看自己的左眼,将将可以拆除纱布,这只眼睛被纱布蒙了三个多月,终于得见天光,其实早可以摘除了,他一直有意回避,便一直拖到了今日。
此时,他正盯着铜镜里的那张脸看,短短不过数月,这张脸已然陌生,他好像不大能确认这就是自己。
他盯着铜镜中才摘掉纱布的眼睛看,眼珠已然坏死,再无复明的可能,除非寻得神医,换一颗眼珠。
就是再换一个眼球,也不复以前,回不去了。
恨意涛涛,他暗暗发誓,要挖掉赫连长澈的双眼,砍掉他的四肢,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加在自己身上的苦痛折磨,要加倍还回去。
然而,誓言还未说出口,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旨意背刺了一刀。
趁着自己挣军功的时候,肃王竟然一举得逞,父皇也同意了,原来自己真正是白忙活了一场。
凭什么他萧洵可以正位东宫,自己就不行?到底差哪儿呢?父皇偏心,说好了,待他拿下大渝北地九州,就许以太子之位的。
萧洵阴狠卑鄙,父皇言而无信,就因为自己坏了一只眼珠,就毁约,怎能让他不恨?
最可恨的,还是那该死的赫连长澈,一箭断了他的至尊之路。
此仇,非报不可!
怒气冲冠,他一把掀翻眼前的桌子,铜镜被甩出去老远,镜面登时破碎地不成样子。
羞辱,背叛,仇恨,一时间往头顶上冲,通通化为无穷无尽的恨意。
这一日,萧炎将屋内一切砸了个稀巴烂,守在外面的侍卫李林没敢出声相劝,更不敢进门去。
自从清顺台那一战伤了眼睛后,自家主子的脾气越发地不好,常常恼羞成怒,将怒气发泄在下人身上,动辄羞辱打骂,毫无尊者的威严仁厚可言。
渐渐地,他身边的人开始悄悄躲着他,作为他的侍卫,李林也越发觉得伤神。
约莫是砸完了,折腾够了,里面渐渐静下来,李林赶忙去请军师古树过来,而后悄悄将那一地狼藉收拾干净。
李林不知道那一日军师跟主子商议了什么,而后大将军郑秋雁和诸位将领也陆续赶来,一直商议到深夜才结束这场议事集会。
中间他进去添了几次茶水,听了几句,好像是要发兵了,端茶倒水的事本不由他来做,奈何原本负责茶水的随侍因冲撞了主子,被主子挖了眼睛,一时还没选到合适的人替补上去,这些事就通通落到他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