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斋饭后,左戎从怀里摸出了信,塞进风珏手里。
自从知道柳子歇好好活着后,风珏就安心了,刚刚的斋饭也用了不少,可她着实是想看那封信,吃斋饭的时候就在琢磨,左戎怎么还不拿出来。
现在左戎将信塞到手里来,她迫不及待地打开,可信上只有一句话,“吾在江南向北望,遥祝君安康。”
“怎么只有一句话?”她皱眉问。
左戎坐在火炉旁,闻言哂笑,“旁的话,不都由我口述给主子了么?”
风珏反复看着那句话,最后抿紧双唇,暗道,好像还真是。
于是她将信收好,又靠近左戎,望着他眉眼间的白绫,跃跃欲试,没了心头那块重石,她便也活过来了,可她想看又不敢看。
这白绫一旦解开,一眼便见真相,也就没了念想的余地,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她都得认。
可,心底还是有一个祈祷,她希望左戎是真的看得见,而不是逼着自己在黑暗里适应,装的跟正常人一样。
刚刚吃饭的时候,她的视线就一直盯着左戎,看着他慢慢吃饭,慢慢夹菜,好像真的能看见一样,可他动作很慢,让她心里没底。
不等她开口,左戎倒是先出声了,“主子是想看我的眼睛么?”
“可以吗?”她没有犹豫,也没有掩饰。
“我说了,我的眼,只能让主子看,主子想看就看吧。”
风珏愣了一下,想抬手去解开白绫,却又不敢,很想看,又不敢看,这种来回反复的挣扎,跟她平日在战场上的杀伐果决完全相反。
察觉出她的纠结,左戎温声开口,“还是我自己解吧。”
如果让她解开,她的手又会抖。
话落,左戎已经扯下了覆在眼上的白绫,露出他那双眼眸来,毫不避讳地让风珏看。
风珏盯着那眼,怔住了,一双狼眼就那么直直映入眼帘,五指无意识的抖了抖,狠狠揪住了她自己的衣角。
左戎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他温声安抚,“主子莫怕。”
“我没怕,”她声音很低,“我只是,只是,很难过。”
“主子别难过,这样已经很好了,真的,我很知足。”
已经很好了,至少他还看得见主子的脸,还看得见事物的轮廓,只是分不出颜色,他看什么都是灰色的。
她还是抬起右手,伸出食指,轻轻的放在左戎的眼皮上,极尽温柔的碰了碰,“小神医也只能做到这样吗?”
左戎眨了一下眼,极尽贪念的望着她,“是我自己选的,我不要旁人的眼睛,”他食指点了点风珏的手背,“这样真的很好了,只要还能看见主子,旁的,不重要。”
她又碰了碰那眼皮,最后将指头退回些许,不敢再碰了,“可阿戎你,再也看不见颜色了。”
“无妨,相比看不见,已经好了不止千倍万倍,”他将风珏揪衣角的左手手指掰开,小心的捧在双掌间,“这双眼已经很好了,是余二帮主从一只狼身上取下来的,那只狼被猎人打伤,已经活不成了,余二帮主就取来给了我。”
“真的很好,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风珏抽出手,一把握住左戎的手腕,看着眼眸,诚声说:“阿戎,我答应你,攻破云边城那日,我定会取出萧炎的右眼,替你报仇。”
左戎垂眸一笑,“不,这个仇,我自己报,”他任由她握着手腕,感受那粗糙掌心的温度,“主子已经帮我复过仇了,我知道,主子没有放过陆术,陆术后来死的很惨,他没能活着回到他的故国,他被他的主子所遗弃,最后客死他乡,他没我幸运。”
他没我幸运,因为我遇到了最好的两个主子。
“这一年里,我没有落下功夫,主子,我不会再扯主子后腿了,我现在,真的可以站在主子身旁,保护主子。”
心头隐隐的疼,天知道他在那些看不见的日子里,是怎么熬过来的,明明习惯了光明,忽然掉进黑暗深渊里,有多恐惧,有多绝望,她只要一想,就极其不舒服。
何况当时他身受重伤,身边只有见过一面之缘的余山跟应予,那时候,自己都没陪着他,深觉很亏欠他。
“受苦了,阿戎。”
左戎摇头,“我不苦,这一年里,我静心练剑,进益不少,改天,等主子好了,主子可以试试看。”
“我没事,现在就可以试。”
“不,等我说行的时候才可以,主子要是想试我的功夫,就快点好起来。”
他又说,“小神医跟余二帮主对我很好,还有大帮主,他们都对我很好,我没受苦。”
“要不是子歇大哥让我来送马送信,小神医和余二帮主是不会让我下山的,余二帮主早放话了,说要是主子不拿出一万两银子上山赎人,他定不会放人。”
说完这话,左戎眉眼一弯,露出一股羞涩来,这一瞬间,风珏在左戎脸上看到了曾经的熟悉感,很心安。
她也笑,“成,一万两就一万两,等我有了一万两,就补给他。”
“真给呀?”左戎眯眼问。
“嗯,真给,不多,这银子花得值。”
只要救活你,别说一万两银子,就是十万两我也挣来还。
“那主子亏大发了,我可没这么值钱,将军以前说,有人当初出二两银子买我,按这个价码算,主子亏到九重天上去了。”
风珏的食指从他眼角往后移,最后用手掌贴住左戎的那半边脸,“不亏,很值,”她轻轻摸了摸左戎的脸,温声说,“将军不是也没二两银子将你卖了么,可见,他也觉得你的命,不是银子能衡量的。”
左戎温顺的贴着她的手掌,心头发软,有一股情绪从心底爬上来,爬上眼眸,可他的眼无法表达,那种感激的情动和干净的喜欢,这双眼已经不能替他表达了,就连那股泪意,这双眼也不接受,他哭不出来。
他再也哭不出来了,再也看不见世间万物的颜色了,他连用眼睛表达喜欢和感激都做不到。
不管他有心底多情动,有多喜欢,有多温柔,这双眼都传达不出,这双眼有的,是无尽的冷漠、审视和狠戾,他自己对镜看的时候就觉得很陌生。
他垂眸,不再让风珏看,“主子别看了。”
其实,他怕她看。
他又将白绫蒙在眼上,打了一个死结,这双眼,他不再示人。
风珏看着他蒙上白绫,慢慢地打结,心头很不是滋味,她是明白左戎为什么不愿意让人看这双眼的。
她碰了碰那白绫,轻声问,“这白绫,透光么?”
“嗯,蒙上我也看得见,”他也碰了碰眼上的白绫,“这白绫,跟普通白绫不一样,小神医用他独门法子做的,余二帮主光是寻找材料就花了半年时日。”
风珏没再碰了,生怕碰坏了,笑说:“你看,这一万两银子,真的一点都不多。”
左戎也笑,没有那双冷眼,他笑的时候很干净,很温和,风珏看着他咧嘴笑,觉得很恬静。
为了逗左戎高兴,她又说:“让余二帮主帮忙管银子,在我们手里,还招贼。”
左戎笑出了声,“余二帮主说主子老算计他,看来没说假话。”
“我算计他?呸,他的话你不能信,他就是一头老狐狸,他可没少算计我。”
左戎笑说:“嗯,是狐狸不假,但不老,也很好,这身衣裳都是他给我做的。”
风珏拉着左戎的胳膊看,面料很好,样式也好,就连针脚都细密的看不出痕迹,心里暗暗惊讶,“他还有这手艺?”
“嗯,我跟小神医的衣裳都是二帮主做的,”他抬袖看了看,“这一身都是余二帮主搭配的,也不知道是什么颜色,他说这身好看,见主子就要穿成这样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