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卖惨,不邀功,据实以告,还跟以前一样么?”赫连长澈问。
她摇头,“那是以前,以前所有的据实以告,那是为了让他们放下戒心,也是为了今日这一份奏报做准备。”
“那要怎么写?”赫连长澈有些迷茫了,他今夜情绪不稳,神思不济,心思更是乱成了麻。
她双手一摊,苦笑,“这个,王爷您还不晓得我写奏报的水平?”
赫连长澈也瘪嘴,她那奏报,也就自己勉强能看。
“不过,我可以说说理论上的,实际还看您自己怎么执笔撰写,”她抬手指刮蹭了一下鼻尖,“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八分真,两分虚,以明理服人,以实情动人,顺便让皇上知道您很思念他,且公私分明,公事上盼着他教导您,私事上您依赖他。”
她又想起一事,“哦,对了,您当年是怎么说服皇上放您来北地的理由,别忘了,这个时候,适当点一点,别过度,一定莫要过度,这个理由,您能用它来打动皇上,也可能成为旁人用来攻击您的理由,别让皇上起疑心。”
“是非黑白,您得待在靠近白色的灰色地带,不完美,但也绝对不差,主打一个真实可靠。”
回握的手指扣了扣掌心,她复又开口,“本来只一句话,一说起来,就说了很多废话,囊括起来就两个字,有度。”
她伸手倒了一杯温水,端起来,朝赫连长澈举了举,“我能教给王爷的,也就这两个字了,这两个字,您记牢,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处理何种关系,都把这个字拿出来琢磨琢磨,反复衡量。”
赫连长澈也举杯,跟她碰了碰。
杯沿相碰,瓷音清明,她饮尽那杯水,沉声说:“度,有度,凡事有度,不可失衡。”
今日你是郡王,来日是亲王,有朝一日还会是帝王,帝王之术有人教,驭臣之能本也有,还可边学边用,只要不过度,万事大吉,众望所归。
赫连长澈也饮完了那杯水,“是,我一定铭记于心。”
赫连长澈心中既震撼,也酸涩,他知道,这一道奏报过后,她就不会再替自己筹谋,也不会再教自己了,她就如当初默默出现在自己身旁一样,现在又默默地退开。
她在自己最孤独最无助的时候出现,牵着自己走,走在荒野荆棘里,帮自己斩荆棘,越荒野,可就在路已成的时候,她却退开了。
前头是一条道,或许不会很坦荡,但总归是看得见路口了,回头看看这两年所走过的荒野荆棘,每一步都很难,每一步都是踩着无数白骨走过来的。
心中酸涩更甚,他不敢再看她,慢慢垂眸,盯着手中的杯子瞧,很好看的青瓷杯,质地也好,跟江先饮茶的那日,用的就是这杯子,她准备的。
这时候,赫连长澈就质疑自己,自己到底是何德何能,能得她这一路扶持呢?
月光从窗外蹦进来,跟案头上的那一盏豆灯争辉,在温凉如水的月光衬托下,那一盏豆灯实在不起眼,却很温暖。
赫连长澈看着投在窗台的月辉,想起她以前说的所有话,内心震荡,这个人,不是他什么人,却又胜过了很多很多人。
他想,不管自己往后走多远,走多久,都会有这个人的影子,这个影子无人可替。
她举起空杯,“仅以此杯清水,祝王爷此后一路坦途,得偿所愿,众望所归。”
赫连长澈迫使自己挤出一丝笑意,也举了举手里的空杯,“借将军吉言,多谢将军。”
他终是抬起眸,不再逃避,也不再遮掩,将所有的情绪展露给她看,“将军为我所谋之事,或许这一生都无人知晓,但我赫连长澈不会忘,终其一生,都记得。”
“将军救我多回,帮我无数,待我一片赤忱,卧榻不起的那几日,时常自问,我赫连长澈到底何德何能?”
“我前头站了很多人,他们都看着我,等着我,我只有走到他们所在的地方,他们才会跟我一道走,我若走不到,他们也不会走回来拉我,只有,”他声音哽了一下,“只有你,只有将军你是站在我身后的。”
“我身后只有你,只有你推着我走,只有你从一开始就陪着我在走。”
“现在,你陪着我走到了他们身旁,你是要,要就此退开了么?”
“我......”看着赫连长澈的眼睛,她愣怔了,这眼里的情意太浓,她看不透,也承不住。
赫连长澈却没退缩,依旧看着她,“你是要退开了么?”
她想了好一会儿,最后摇头,“不是,只是换个地方,我还在的,并无不同。”
赫连长澈看着她,知道她在敷衍自己。
经不住那种无声的垂问,最后,她不得不说实话,“一个人身边的位置是有限的,有的人要来,就有人要离开,否则,就显得拥挤。”
“我的能力,只能陪您走到这儿了,往后的路,我实在不够格,您今日是郡王,明日是亲王,来日还会是君王,这些路,应该由更合适的人来陪您走。”
赫连长澈绷着情绪,逼着自己死死看着她。
“我就是一个山野莽夫,书没读几句,更无根基,连礼仪规矩都不懂,也不愿意去懂,再不退开些,不仅无益,还会适得其反。”
“您的老师,花那么多时间,才给您穿上那件符合身份的外衣,您怎能不穿好它?”
赫连长澈狠狠摇头,这时候,他才彰显出他孩子气的一面,说不是的。
“不是的,你比很多读书人明理,一心为民,大义无私,不计较个人得失,你是最好的武将,是不可多得的将才......”
他情绪泛滥,以至于话都没逻辑,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最后,生生哽住了。
她的心口也是有反应的,自己身旁站着的是火盆还是冰凌,她是能察觉分辨出的,可那又怎样呢?
不合适就是不合适,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不能徒增烦恼。
“王爷,刚刚说的有度,您别忘了,还有那句不被恨意影响判断,现在,也一样,您不能因为私情影响大局。”
“你说的大局,就是你要退开吗?”
她点头,又摇头,“王爷,虽说您的机会来了,可不能太过头,枪打出头鸟,您得继续蛰伏着,暗中筹谋。”
她忽然沉眉,说了句让赫连长澈心抖的话,“您知道先北晋王最后为什么会是那样的结局吗?”
赫连长澈手中的杯子脱手而出,被她横手接住了,她现在手里有两个杯子,一手握一个,举在赫连长澈面前,轻轻碰了碰,瓷音刺耳。
“左杯为文官,右杯为武将,武将乱世打天下,文臣盛世治天下,二者即对立又相辅相成,不可分割,也不可失衡。”
“这二者一旦失衡,根基就动摇了。”
“先北晋王手握三十万兵马大权,在北九州声名显赫,身旁武将拥簇如云,却无一个文臣追随,这是为什么?您明白么?”
赫连长澈点头,“将军的意思,是,是说三哥未能平衡文臣跟武将之间的关系,失衡了。”
她很欣慰的点头,“但这个失衡是有原因的,大渝王朝历经百年,中兴盛世,盛世之时,自是歌舞升平,安居乐业,没了战事,武将也就没了用武之地。”
“所以,有些文官就对武将动起了脑筋,您出生皇家,自是知晓朝堂上的那一套,所以,最后就是文盛武衰。”
“这种景象就一直延续了两朝,到您父皇这一朝时,这种失衡的后遗症就显露无余,边境不稳,群狼环伺,可是当朝皇上并未想着纠正,一味做着继续盛世繁荣的美梦。”
她又碰了碰茶杯,瓷音再起,这次入心了。
“北晋王是个敏锐的人,察觉到了这种弊端,就想着纠正,可是,”她叹息一声,声音也低了,“可是北晋王根基薄弱,一人之力难以撼动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