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营里筹谋了一日,又马马虎虎的歇息了半宿,八月十五日一大早,天还未亮,谢临、宋川二人就押着风珏跟一众失职的将士,从茅屋坪出发,回瓮城去。
时而快行,时而慢行,中途只停下来吃了顿干粮,喝了一回泉水,如此在路上奔波了一日,赶在城门关闭的那个时间点,入城。
一入城,就有人飞奔去衙门,将消息递了回去。
此时,赫连长澈已接完圣旨,正设宴款待梅涔跟肖策等人,衙门一派喜气洋洋,和乐融融,现在他已晋封为亲王,是堂堂正正的手握兵权的宁王,不再是空壳子宁郡王。
他久病初愈,面色有虞,梅涔是他的老师,自是照顾他,除了开席那第一杯酒,后面就没让他再喝,反而帮着他敬了肖策好几杯酒,将肖策哄得一脸笑意。
肖策近年来越发受皇上重视,是御前红人,一般人不敢怠慢他,梅涔敬他酒,一为表敬意;二为为宁王着想,不说拉拢关系,给个好印象,回去在皇上面前照实说也比信口胡言的好;三嘛,是他私人之因由,此次北上,他心绪不佳,便贪杯多喝了些。
五年前,他二十二岁的时候,祖父给他寻了门门当户对的亲事,世家嫡女,无论是才情相貌,还是年龄,两人都很匹配,就连性格,也都温和。
这样门当户对且性情温婉的一对佳偶,在外人眼里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偏偏这二人缘分差了点,只过了两年相敬如宾的日子,第三年这女子就病了。
也是第三年的时候,他们二人有了第一个孩子,确切的说,是怀了孩子才病的。
这病也蹊跷,请了不少名医,用了能寻到的所有名贵药材,连宫里的太医都请了两位入府看诊,就是怎么都不见好,梅涔想着肯定是孩子的缘故,便心生弃子之意。
那时候,为了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二人第一次发生了分歧,为此那女子还砸了一个碗盏,梅涔的意思很简单,因为这孩子,累伤她的身体,又因胎儿用药多有顾忌,迟迟不见好转。
他说:“这孩子,咱们不要了,先把身子养好,来日方长,退一万步讲,就是咱夫妻俩今生没有儿女缘,那也是我的命,我不怪你,你也会一直是我的嫡妻,我不会负你另娶。”
“我这两年忙,陪你的时日短,但在我心里,你比孩子重要,我娶你进门,不止是为了孩子。”
可那温柔可人的女子,第一次用那种怨怼的眼神看着他,让他很陌生,说的话更让他陌生,“你当然不是为了孩子,你只是看重了我的出身,以此联姻来稳固你的仕途。”
“我既占了你正妻的位子,自是要给你留个一儿半女,自此,我们再无瓜葛,两不相欠,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各走一边。”
梅涔好半天没能回过神,他怔怔的看着眼前这个妻子,他一直敬着的妻子,只觉得犹如雷劈,此前种种,如幻影一般从脑中闪过,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这那是什么佳偶天成?明明就是乱点鸳鸯谱做的孽。
跟京城别的青年才俊比,自己是老成了些,无趣了些,没他们会那些讨巧的花活儿,可他不笨,他也不呆。
他一直敬着、护着的人,心里没他,心里一直装着的是旁人,难怪新婚夜她不许自己碰,原以为是她性情温婉,娇羞之故,都是自己想多了,他们床笫间一直不和谐,他也一直以为是自己无趣所致,所以一直克己守礼,不闹她,尽量不惹她恼。
他反省了很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可他找不出,他自认成婚这事是祖父安排,并非情出自愿,可他也知道一个丈夫的责任,从成婚那日起,他是真的在敬她护她,并竭尽所能的疼爱她,把所有的温柔跟陪伴都给她。
可是,到头来,只得了这么一句怨恨之言,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恨他,到了阴曹地府也不走一条道,这是恨到何种地步了?
他看着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最后,他哑声说,“既如此,又何必嫁我?就是你出不来,你叫你府里的小厮带个信给我,这婚约我来毁,也成的。”
“你会忤逆你祖父?”她质问,怨恨之意尤甚。
“你若真不愿嫁我,我梅涔就是被祖父打死,我也会坚持到底,”他心中泛起苦涩,“现在,你嫁了你不爱的人,痛不欲生,我娶了不爱我的人,成了你的仇人,还是个横刀夺爱的罪人,这样,就好过了吗?”
他看着她,想问一问她心里的那个人是谁,他梅涔哪里比不过他,可到底是没问出声,一是他没法问出口,二是他深知感情一事不能讲理。
可是,她却砸了手旁的药盏,嘶声哀吼,“这话你现在会说,当初为何不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满京城的人都说你梅不寒人中君子,谁知竟是这样的马后炮,你当初不同意娶不就成了吗?”
她指着他的手指,发颤,“不止我心中有人,你扪心自问,你心里有没有人?你也不爱我的。”
梅涔愣怔了很久,这话,他想反驳,却没法反驳,因为这一刻,他很荒唐的想起了一个男人的脸,风华冷绝的笑颜,比月色更甚三分。
可那不是一回事,他没有断袖之癖,也不是爱意,就是惊鸿一瞥,那张脸从此就印在了脑子里。
那时他才二十岁,还是醉意微醺的时候见到的,记住那那样出尘的脸,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他又没做非分之想,甚至后来自己也觉得荒唐。
现在已是二十四五的年纪了,有家有室,更无旁的,只是单纯的记得那人,毕竟隔着救命之恩,可他发誓,绝不是那种龌龊的非分之想。
可是,她却说自己心里有人,这是因为太恨自己?还是因为找到同样的罪证,会让她心里平衡一些呢?
这个问题,无解,他没再多说,将那碎成渣的杯盏收拾干净,又重新倒了碗药,搁在榻边的矮几上,就默默退了出去。
后来,他们的话越来越少,她的病也越来越重,有时候为了不影响她的心境,也不去她屋里,只在远处望一眼。
她固执的要生下那个孩子,他劝不听,便也不劝了。
生下孩子后,约莫是心境变了,她病症稳定了不少,话也变得多了些,偶尔还等他回去一起用晚膳,一起逗逗孩子,可身子骨到底还是亏损的狠了,只撑了两年,没能熬过今岁的那场倒春寒。
她撒手人寰,给他留了一子,最后是笑着走的。
此次,来北地,他本也没那么想来,卷入党争非他所愿,但祖父喊他去书房谈了整整一晚,将当下局势、家业根基、子嗣前程以及未来联姻等等,全都开诚布公的说与他听。
最后,祖父答应他,不再逼着他续弦纳妾,他才点头应了。
其实,祖父应该也是悔了,这大半年来,自嫡妻亡故后,他一直赋闲在家,消沉了一些时日,祖父也是心疼的。
他本不是嗜酒之人,今日却有些借酒消愁的意思,他握着手里的杯盏,环视宴席上的人,没有那张脸。
他暗暗松了口气,也不知道是亡妻曾那样胡言过,还是自己心里作祟,他现在有点怕见到那张脸,两年前他还可以堂堂正正的跟王爷说,多关怀那个年轻的武将,现在却不敢说了。
祖父那晚特意将他叫到书房,什么都说的很明白,胞妹梅书逸是要入宁王府为妃的,既然以后是这层关系,那储君之位,自是也要帮宁王谋的,那个深受宁王看重的武将,现在是同盟,可将来就是对手。
他既想见,又不想见。
想见,是因为那年的救命之恩,不想见,那就复杂了,既有亡妻的那句胡言,也有祖父的忠告。
他来此两日,未见那人,也未听见宁王提及过那人半句,他暗想,可见传闻也是不可信的,王爷并没有那么看重那人。
他松了口气,又喝了口酒,可一口酒还没吞下去,就看见有人匆匆从门口进来,在宁王耳旁说了什么,他看见宁王的面色骤变。
他还在暗想出了什么岔子,外面已起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