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燃的旺,偶有噼炸声,隔着火堆,梅涔看着那两个倒地就睡的人,心有百感。
他压低声音,对一旁的赫连长澈说:“殿下,将军们奋战一日,就此歇息吧,明日再议。”
赫连长澈略作迟疑,犹豫了一瞬后,才颔首,其实,他早就在等老师这句话了,若是自己先开口,怕显得不妥当。
等几位武将离开后,梅涔跟赫连长澈却没动,江先也没动,就着火堆,开始商议他们的事情。
“俘将齐明,王爷跟大人预备如何处置?”江先先出声问。
赫连长澈用手中的木棍扒了扒火堆,冷声吐了两个字,“祭旗!”
梅涔微微凝眉,没出声,既不表示赞成,也不表示反对。
江先倒是连连颔首,“军中的将士,估计也是此意。”他暗想,尤其是风将军,他活捉齐明估计就是这么计划的。
听说他今日尤其神勇,砍齐明的旗,捉齐明的人,还救出了谢统领,本来先前想跟他再打一番嘴仗的,看他实在是疲累,便作罢。
这人,好像挑不出不好的地方,但细思,又好像处处就是小毛病,却又无伤大雅,这人实在难评。
江先兀自吐气,心想,或许这就是此人的自保法子,瑕不掩瑜。
赫连长澈干脆将手中的木棍丢进火堆,拍了拍手上的灰屑,抬眸,很严肃很认真地看向梅涔跟江先。
郑重开口,“老师,先生,这一次,我没准备受降!也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敌军!”
梅涔跟江先齐刷刷地看向他,眼里都是极其复杂的神色,梅涔是不解更多,江先是惊愕更多。
赫连长澈移开视线,不再看他们,只看向幽远深沉的夜色,饮着呼啸的寒风,幽幽开口,“那日,风将军提过,若到最后,是否要受降?是否要屠杀干净?”
“这几日,我一直在琢磨这些,也想了很多,从社稷大局、从个人声望、从人道主义、从武将武德全部都想过,我几乎把自己绕进去了,陷在迷惘中,不知道该如何做决定。”
他一顿,声音变冷,“但在今日,在看到齐明埋伏的那一支重甲骑兵的时候,我便明白了,这根本没什么好犹豫的,那就是一个字,杀!”
梅涔跟江先看着他的侧面,都不出声,也都被他这个一个斩钉截铁的“杀”字所震撼。
“风将军她是一个有武德的武将,她重情义重武德,心怀天下,能成全的便能成全,”他扣紧五指,“但我不是,我是一个王!”
她看不到她自己,满心都是民,还顾忌自己这个王的声望,但自己不一样,不仅看到万民,也看到身侧的武将,什么名不名的,他不在乎。
“她所思所想,亦是本王所思所想,但,本王所思所想,未必是她所思所想。”
他拳头按在膝头,暗暗较劲,“凡犯我大渝边境者,皆为贼!”
“是贼,就该杀!”
“老弱病残的贼,也是贼,不能因为是老弱病残,就忽然掉了这个事实,就原谅,就不杀!”
他将视线收回来,再一次看向梅涔跟江先,“这就跟刺杀本王的人一样,不能因为没将本王杀死,就不是凶手!就忽略是杀人凶手这个事实。”
“凶手就是凶手,贼就是贼,皆不可放过!”
“本王若是一时心软,将老弱病残些放回去,成全他们回归故乡的心愿,那他们当初向我大渝子民挥刀时,可也曾想过要放过无辜百姓?”
“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今日我军是胜了,但也是搏命搏来的,不是他齐明施舍的!倘若今日胜的不是我,他齐明也不会放过我,所以本王杀他,是很公平的买卖。”
又一阵劲风袭来,吹歪了火苗,也携卷起一抹草木灰,灰屑飘渺。
梅涔跟江先还是没出声,齐齐看着他,再一次深刻意识到,眼前这个十七岁的人,是他们的王。
“敌将齐明,待本王兵临云边城城下那一日,就拿他来祭旗!”
“凡侵犯我大渝疆土者,必死!”
“要么战死,要么自刎,本王不受降!不原谅任何一个犯我疆土者!”
梅涔终于动了动身形,从袖中伸出手指,蠕动双唇,低声问,“殿下,就不为自己的声誉想想?世人的嘴,史官的笔,怎么评说?”
落得一个残暴的名声,可不是明智之举,史官提笔,要么名留青史,要么遗臭万年。
这个问题,江先也好奇,他敛去一贯懒散不羁的气场,眼眸睁大,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王爷。
赫连长澈也看着他们,彼此相视,彼此审视,他慢慢勾起唇角,自哂一笑,清晰吐字,“本王不在乎。”
他将视线投在火堆上,看着那粗壮的柴木被寸寸烧毁,化为灰烬,这一刻,他忽有所感,能做这样的木头,亦是无悔。
他望着那灰烬,沉声开口,“是非在己,不由人云,蜚语一时,事成百年;纵使今时无一人知我心意,后世,也自有人能解我意。”
他捻着手指,“是非成败,是功是过,本王自身尚且不能定论,更何况世人?能评判的,能给出结论的,只有时间!”
他声音又变的冷硬起来,“本王只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至于旁人说什么,本王管不了,也不想管。”
“世人一张嘴,两块皮上下一碰,说话毫不费力,说得出喜恶,不一定说的出真相,说出来的,自是他们想说的,不想说的,不能说的,全在心里,本王又何必在意他们想说什么。”
梅涔被这些话震撼的无以复加,他心生感慨,这已不是他曾经那个学生了,他成了真正的王,往后,还会走得更远,且也更孤独。
他无不苦痛的想,他这是在与当下世情为敌,他在走一条独路,这条独路两侧是万丈深渊,一步迈错,将是万劫不复。
他终于动容了,倾身,温哑着开口,“殿下,你在走一条没有尽头的独路,这条路,很难走。”
不仅难走,还不知道走不走的通。
赫连长澈盯着火堆,看了很久,最后亦是慢慢回眸,跟梅涔对视,也软和了声音,“可是,总要有人走的。”
他一贯冷冽的眼眸终于染上情愁,“眼下的路,已经走到头了,再走下去,会如何,老师不会不明白。”
“老师,我前面已经没有路了!”他亦是动容,眼里终于爬上哀色,“我后面也没有退路,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梅涔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眸,终于从他眼里看到情绪了,他曾教了他数年,很少见他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
他更加动容,可他除了唤一声殿下,也说不出旁的话,他本也是情绪内敛的人。
这一刻,好像真的抛却了身份,只是师生,彼此对视,彼此理解,又彼此忧怀。
江先在一旁看着他二人,捻动手指,他被赫连长澈刚刚那一番话震撼到了,真的,他还没见过不在乎声誉的人,尤其还是一个王。
这世上之人,有谁真的能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呢?尤其还是恶言蜚语,还是被不理解,被中伤,被曲解。
也被他那句“是非在己,不由人云,蜚语一时,事成百年”所动容,这样的话,他三十岁才悟出来,还是在死牢里悟出来的。
他盯着他那双难得一见的满含情愁的眸子,慢慢抬袖,赶走被风吹过来的灰烬,轻咳一声,“吾王所想,勿需等后世之人来理解,此时此地,鄙人江先懂吾王意。”
两人齐齐望向他,江先亦是不躲不闪,敛尽他的痞气和不羁,郑重道:“鄙人懂吾王,吾王想好了就往前走,鄙人一路追随。”
赫连长澈盯着他的眸子,“如老师所言,这是一条独路,前路未知,先生跟着本王,会被世人唾弃。”
江先亦是勾唇,轻蔑一笑,他抬高头颅,望着无尽的夜色虚空,呢喃自语,“鄙人活了三十载,当过兵,上过战场,杀过人,也被俘虏过;修过渠,扛过长梁,顺渠逃亡过,连死牢都进过,鬼门关前趟过好几回,被唾弃算什么?”
他慢慢将视线移回来,看向赫连长澈,“流言蜚语杀不死我,鄙人亦是不在乎!如王爷所言,真相在心底,不在旁人的嘴里。”
他刚刚情绪激动,喝了风,咳嗽起来,等缓过来后,他又开口,“且,鄙人懂王爷不受降的深意。”
赫连长澈手指缩了缩,想听听他怎么说,“先生请讲。”
江先眼眸也染上寒意,“敌贼狼子野心,犯境侵占我大渝疆土,我大渝为之战死的将士,何其多?若是安然放他们回去,战死的将士们何以瞑目?”
“杀之,以蔚他们在天之灵,这是其一。”
江先定定看着赫连长澈,继续出声,“其二,不诛杀外贼,何以威震边关?不重创他们的贼心贼胆,是等着他们又卷土重来?我大渝内部不稳,国力不足,亟需休养生息,十年内可再也经不起这样的大战了。”
“可近十年来,犯我大渝边境者众多,前有北燕,后有西凉,还有一个西厥虎视眈眈,王爷想杀鸡儆猴,威震边关。”
赫连长澈垂眸,盯着自己的靴子,呢喃出声,“先生果真懂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