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明上午在市委宣传部参加媒体通气会，散会时已经十一点，刚走出市委办公大楼，接到了洪祝轩的电话，约他在江南日报大酒店吃午饭。
    菜上桌了，洪祝轩提议一人来一小瓶白酒。
    马大明说：“算了，下午两点半还有一个会。”
    “加上下午四点和晚上八点一刻的，你一天要开四个会，以后干脆喊你马会长。”
    “哪像你，眼里无组织无纪律只有钱。说吧，今天有什么事要麻烦我？”
    “你看你看，好心喊老同学吃顿饭，又落得一身不是。最近接了几个新楼盘的广告，下周起在你们报社陆续推出，还是老套路，要送客户一些软文。我刚才找了何可可，让他安排好点的记者和编辑配合一下。就这点屁事，你还好意思让我麻烦你，人家何可可的态度就比你端正多了。”
    “你们这些奸商，惹不起呢。”
    洪祝轩拍着马大明的肚子，笑道：“没有我们这些奸商，你的成绩会有这么突出？去年你们广告进账差不多一个亿，起码有百分之二十是我贡献的吧，记得年底给洪总打一个大红包啊。”
    “报社已经给你打了一个那么大的红包，你还不知足啊。”
    洪祝轩愣了几秒，说：“哦，你说的那个折扣啊，我给贵报当牛做马这么多年，头发都被你们剥削得一根不剩，给我点奖赏不应该啊？”
    “我没说不应该，何可可把你的报告送过来，我就签了字。这个事之前在经营会上已经议过，何可可一直在给你争取折扣政策，他说现在媒体竞争太激烈，价格越来越透明，房地产广告的利润空间越来越小，代理商在纸媒体的投放几乎无利可图，都把目光转向了电梯楼宇和网络。真有他说的那么严重？”
    “你还真像一个方外之人，不食人间烟火不知人间疾苦，现在是什么时代？多媒体时代，传播途径五花八门，广告价格千差万别。这么跟你说吧，在你们报纸做一个整版，在人家网上可以连做几年，江南日报一家独大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所以啊，你幸好签了这个字，要不然我还真不想跟你们玩了，也玩不下去。”
    “看看你那副嘴脸，这就是商人，得了便宜，还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别的代理商都是按四折结算，唯独给了你三五折，这可是破天荒的特殊政策。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是报社最大的代理公司，合作时间最久，做的贡献最大，给你们这点回报也是应该的。”
    “总算讲了一句人话。”
    “祝轩啊，作为老同学，我还得多一句嘴。给你让出来五个点，我根据你的投放总量算了一下，一年下来就是两三百万。报社有人为你上蹿下跳的，这个中间，不会有什么猫腻吧？”
    洪祝轩的目光从马大明脸上落到他的饭碗里，笑道：“你看你，大明，你看你，老同学日子刚过的宽裕点，你就眼红了，就疑神疑鬼了。难得你签这样的字，过年红包还是我打给你吧。”
    “祝轩，你误会我了，我马大明没有那么小气，你为报社卖了这么多年的命，多赚点理所应当，你们代理公司日子好过了，报社的日子才好过。你也莫虚情假意，你知道我不会拿你一分钱。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因私废公因私损公的事搞不得，赚钱要赚在明处哩。”
    “放心吧，啊，我们跟报社的每一笔账都清清楚楚。”洪祝轩给马大明盛了一碗汤，说，“何可可一到广告中心，就接管了房地产业务，这可是一个大头，一年四五千万哩，他如今权力大得很啊。你们班子应该还是很看重他吧？”
    “手握重权，未必你不看重他？你想问什么我也知道，明确告诉你，我跟报社所有人都只是工作关系。至于别人嘛，那是别人的事，我不会做任何评价。你跟他呢？”
    马大明微微一笑，盯着洪祝轩。
    洪祝轩又盯着马大明的饭碗，说：“也只是工作关系，没有私人交往，喝汤啊，喝汤。”
    两点半的集体学习会上，主要是由马大明传达市委宣传部媒体通气会的精神。马大明讲完，朱快莱又强调和要求了几点，类似于专家点评，专家才是权威。接下来是各位副老总和部门主任结合通气会精神发言，尽管言而无物令人生腻却又不得不说，还一个比一个认真，算是表态和回应。
    总编室主任魏斌先是附和了几句，然后说：“我还有一个事要跟大家通报一下，要闻部贾亦真和机动热线部王利军的工作进行调整，王利军调要闻部接替贾亦真跑政法线，贾亦真调机动热线部，另行安排。”
    马大明一脸诧异的表情，问：“为什么要调整？”
    魏斌说：“公安和法院对贾亦真都有些看法，说他不听招呼，经常不用通稿，动不动就自由发挥，甚至误导读者误导舆论，搞得他们很是被动。”
    马大明说：“这个也是理由？荒唐！我们要是一字不改发布通稿，还要跑线记者干什么？通稿里只有基本新闻要素，稿子要出彩，必须补充采访和发挥，只要尊重新闻事实严守宣传口径，就没什么不可以的。贾亦真什么时候误导过读者误导过舆论？你说出个一二三来听听。”
    魏斌红着脸，好半天才支吾道：“这是公安和法院反馈过来的意见。”
    马大明说：“我不同意，政法线由贾亦真这种一身正气的记者来跑，是最合适的。”
    朱快莱仰着那张永远在悼念谁的脸，斜刺里插进来一句话：“听马总话里的意思，我们报社的记者只有贾亦真一身正气，这个这个啊，只怕会挫伤绝大多数记者的积极性哟。”
    马大明说：“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就人说人就事论事。还是刚才那句话，我不同意。”
    魏斌说：“我已经跟王利军贾亦真谈过话了，他们做好了交接。”
    马大明一脸讶异道：“记者换线，至少要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吧。”
    魏斌望着朱快莱，说：“马总您上午在宣传部开会，不好打您电话，我跟朱部长汇报了，朱部长同意了。”
    “不错，总编室的工作效率越来越高了。” 马大明意味深长的一笑，问，“贾亦真到机动热线部做什么呢？”
    魏斌答：“机动记者本来就超编了，准备安排他接听新闻热线电话。”
    马大明说：“这种实习生都能做的事，让贾亦真去干，太便宜他了。我看这样啊，副刊部老丁下周就要办理退休手续了，辛苦牛总和魏斌协调安排一下，让贾亦真到副刊部当编辑吧。”
    第二天早上，钱晓伟在宿舍门口的米粉店吃早餐，正好碰到贾亦真。钱晓伟抢先买了单，拉着贾亦真在最靠里的桌子坐下。
    “恭喜你，到副刊部陶冶高尚情操。”
    “一副落井下石的样子，这叫发配到副刊部。”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未必你真不知道？”
    钱晓伟四处瞟了一下，压低声音说：“零零碎碎听到一些议论，得罪朱大老板了吧？”
    “知道还问。”
    “我就是不知道啊，说说看，具体的。”钱晓伟俯过身来，小声提醒，“隔墙有耳，你秀气点，别总是跟说书一样。”
    “其实是半个月前的事了，都是魏斌那条狗给害的。那天他打我电话，说朱快莱的一个亲戚开了一家洗浴中心，被一个客人砸了店子，让我去舆论监督一下。我到现场一了解，根本就不是魏斌说的那样，是洗浴中心的人将客人打得鼻青脸肿。今天米粉没放盐吧，寡淡寡淡的。”
    “我的咸淡正好合适啊，是你去了一趟洗浴中心，口味变重了。”
    “嗤，你以为都像你啊，隔三差五的在路边店鬼混。”
    “好好，是我口味重，行了吧。洗浴中心的事，你继续。”
    “其实起因很简单，客人买单时说找的一张五十元的是假币，双方发生争执，不知道客人是有意还是无意，将柜台上一个茶杯碰翻到地上摔得粉碎，结果挨了一顿暴打。派出所民警上门调解，要洗浴中心赔偿医药费。我给魏斌打电话讲了这个情况，他很不耐烦，说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只好又打朱快莱的电话，解释说确实是洗浴中心的错，我可以将派出所民警请到报社跟他当面讲清楚。”
    “呵呵，你怎么不把朱老板带到派出所去？”
    “别打岔，好戏还在后头呢。朱快莱听了我的解释，只说了一句，我没有请你去办这样的事，就挂了电话。后来魏斌让王利军去了，不知道他怎么搞的，洗浴中心不但没有出医药费，挨打的客人还赔了一个茶杯。”
    “你啊你啊，读书时就脑壳不开窍，到现在还是这样一根筋，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魏斌喊你去舆论监督一下，就是让你利用公安的关系帮洗浴中心说话，给朱老板一个面子。你倒好，不给面子不说，还要把警察招惹到报社，搞得朱老板更加下不了台。王利军能摆平这个事，十有八九是他自己掏的医药费，花点小钱讨得老板喜欢，他是一个聪明人哩。你说你，猪脑子一个，真该跟人家学学。”
    “他们打人，凭什么让我出医药费？再说了，这事就摆在那里，大家都看的清清楚楚，我总不能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吧。我贾亦真只给公道一个面子，其他的面子一概不给，朱快莱也不例外，我就是这么一根筋。所以晓伟啊，我们从同学到同事多少年了，难得有几句话能说到一起，因为你有时候不是你，而我任何时候都是我。”
    钱晓伟几乎哑口无言了。
    这一刻，他在贾亦真身上似乎看到了马大明的影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两个在一起一定是有共同语言的。怪不得马大明要替贾亦真仗义执言，怪不得马大明知道他钱晓伟那天晚上去过何可可的办公室。
    他又反过来看看自己，跟同事在一起总是有说有笑，可是真正能说到一起的，又好像没有一个。在一起说和说到一起，那是大不一样的。
    他的心里顿时涌上一丝悲凉，原来自己在报社连一个能说到一起的朋友都没有。他甚至有点嫉妒贾亦真，一种莫名其妙的嫉妒。
    望着正埋头吃得呼呼响的贾亦真，钱晓伟拿筷子在碗口敲了敲，说：“今天中午我做东，算是欢送老同学奔赴新的工作岗位。要不你叫上马总，一起吃个便饭？”
    贾亦真唆了一口汤，头都没抬，应道：“我们老同学吃饭，喊马总去干什么？碍手碍脚的。”
    钱晓伟笑道：“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还是读书时那副德行。你说话能不能像以前写诗一样，不这么直来直去啊？”
    贾亦真说：“我说话要是跟写诗一样，精神病院早就有请，轮不到副刊部收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