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忙碌碌中,一年就像一页日记,随手就翻过去了。
这一年,钱晓伟有意外惊喜。凭着朵颐卧底报道,他获得了“江南市十大杰出青年”和“江南市优秀记者”称号。
吴前勇、魏妙果、康建和小赵等人,纷纷致电表示祝贺,还不忘暗示给他投了一票。钱晓伟乐滋滋的一一道谢,这种锦上添花的事,总归是令人欢欣鼓舞的。
表彰大会上,他发表感言:“......感谢各位同事的支持与默契配合......”
从发言席下来,钱晓伟感慨这句场面上的话,多么矫情多么可笑。
至少雷声远,就处处跟他作对。部里推荐稿件参评全省报纸好新闻时,雷声远甚至遗漏了朵颐卧底报道。直到马大明在编前会上亲自过问,大家这才纷纷哦了起来,集体康复了健忘症。
哦了之后一个个就面无表情三缄其口,表现出事不关己的集体智慧。会议室里一时沉寂下来,但分明有一种大家看得透彻却不着边际的语言,像一阵风轻轻掠过,停留在每个人脸上。
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们都知道,漏报一篇导致熟食市场重新洗牌的稿子,绝非小事一桩。当然,谁也不会主动揽事。正襟危坐的诸位看官都深谙其道,这种场合无论谁说话,替谁说话,事后只会被口水淹个半死。
总编室责成雷声远补报后,魏斌对钱晓伟说:“这事也不能完全怪雷主任哩,他最近太忙,肯定是一时疏忽。我就经常这样,重要的事越是反复念叨,越是容易忘记。所以嘛,我们也有责任。”
钱晓伟仔细品味魏斌的话,看似简短随意,却潜藏几重含义和目的:“我”也时常念叨,只是记性不好,送过来一个假人情;“我们”也有责任,潜台词就是有人该负主要责任;表面上为雷说话,实则想挑起他跟雷的矛盾和冲突。
通过认真分析和研究,钱晓伟一举粉碎了魏斌之流的阴谋。君子不与小人斗,他根本不屑于跟雷声远争个你死我活。他想,既然已经补报,再计较的话,一来正中了别人的下怀,二来倒显得自己小气,也就作罢了。
不出所料,朵颐卧底报道获得了全省报纸好新闻特等奖。
同事碰到钱晓伟,都喜笑颜开喊他请客,钱晓伟说一定一定。其实都没当真,又都跟真的似的,有点婚外情的意思。钱晓伟明白,当初遗漏未报时,这些人嘴里不说心中窃喜,现在获奖了,他们嘴巴快活心中未必高兴。
雷声远也当面道贺,他的笑容好像是橡皮做的,用手拉着挂到脸上,松开手就弹回去了。钱晓伟暗自描述了一下,这叫皮笑肉不笑。
走在街头,看到那些拖板车的、摆小摊的,钱晓伟就觉得,他的小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吃着山珍海味,拿着红包礼品,堪称新闻界知名人士,他不免就对自己高看了几眼。
总之,钱晓伟现在的心情,好到看见狗都想搭上几句腔。这天一个人在家,他突然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嘴里就神神叨叨,把贾亦真三个字哼成了小曲。自娱自乐了一会,他心想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喊贾亦真喝几杯。
两人来到酉味道,江琳给他们点好下酒菜,又打开包厢里的电视,江南台正在播放《动物世界》。
贾亦真说,报社几个领导的姓真有意思,猪马牛一只不少,简直就是一个动物世界。尤其是牛契这个名字,自负得很啊。
钱晓伟说,牛契不算什么,朱快莱这个名字才有意思哩。他以前在市委宣传部当科员时,领导每次找他,都是先招招手,再喊,朱,快莱。
江琳和贾亦真哈哈大笑。
贾亦真说,猪现在终于翻身得解放,轮到有人在他下面做牛做马呢。
钱晓伟笑道,下面有人做牛做马又怎么样,朱老板还是自惭形秽啊。他们三个都是编辑出身,简称朱编、马编和牛编,猪鞭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你问琳子就知道,她们这里有红烧牛鞭,还有马鞭酒,猪鞭只能扔掉喂狗。是吧,琳子。
江琳羞红了脸,嗔怪道,就你一把寡嘴,没一句干净的话。
“朱,快莱”很快在报社悄悄流传开来。有天晚上,钱晓伟要交一条突发新闻,刚走进编辑中心,刘口水就将大嘴巴附到他耳边,绘声绘色地讲起了这个段子。刘口水捂嘴之间,钱晓伟只感觉脖子上有液体顺流而下。
“谁编的啊?”钱晓伟暗自一惊脸色大变,顾不上恶心,急忙打探。
问过之后,他又意识到自己刚才没笑,生怕刘口水看出破绽,便补上两声干巴巴的“嘿嘿”。
刘口水没说话,只顾着笑。旁边几个编辑也偏过头,冲钱晓伟挤眉弄眼。从他们意味深长的眼神里,钱晓伟似乎看见了什么,背上已经冒出了冷汗。他似乎还看见,朱快莱正在家里跺脚骂娘。
一定是贾亦真。真该用卫生巾封住他的烂嘴巴!
从编辑中心出来,钱晓伟躲在楼梯间打贾亦真的手机,问道:“朱部长那个名字,是你在报社乱说的吧?”
贾亦真说:“报社谁不知道朱部长大名,用得着我说啊。”
“我说的是,朱,快莱。”钱晓伟一字一顿地说完,又探头探脑,原地转了一个圈。
贾亦真说:“我跟办公室同事说的就是朱,快莱啊,他们都笑了一两天哩。”
钱晓伟火冒三丈,又不便发作,只得好言相对:“你说你,还跟个没事人一样。这种事,我们同学之间扯闲谈可以,怎么能在办公室乱说呢。那你有没有跟他们讲,是我告诉你的啊?”
“本来就是你告诉我的嘛,他们没问,我就没讲。”贾亦真哼哼哈哈着。
钱晓伟这才稍稍安心,叮嘱道:“别人要是问,也不能讲是我讲的,就说是茶馆里听来的,晓得不?”
贾亦真问:“那我说是哪个茶馆听来的啊?”
“你真是一头猪,就少条尾巴!”钱晓伟骂完,气得差点就摔了手机。
“朱,快莱”继续在无数张嘴巴之间疯狂流窜,无影无踪有模有样。
一连几天,钱晓伟都是神情恍惚,两个镜头在眼前不停切换,一会是朱快莱气急败坏的样子,一会是贾亦真和王利军交接的情景。他越想越害怕贾亦真的嘴巴,如果走漏半点风声,他钱晓伟恐怕就没有贾亦真那么幸运,只怕真要到机动热线部接听电话了。
回放这几天同事看他的眼神,还有说话的口气,总感觉有些异样有些诡秘,钱晓伟越发觉得自己已经上了朱快莱的黑名单。
他一时心乱如麻。
在报社这个生态圈里,表面上春风细雨,背地里雷霆万钧。有的人告了你的黑状,照样跟你勾肩搭背欢颜笑语。等你掉进烂泥塘,他心里恨不得再踩你几脚,嘴里却唉声叹气悲天悯人,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钱晓伟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还骂了一句粗话,引申一下这句江南粗话的意思,嘴巴竟然是用来生孩子的。
这天上午八点半,又煎熬了一个晚上的钱晓伟没心思去办公室,直接上了5楼。他想找机会跟朱快莱打个照面,从他的脸色和眼神里,提炼一些表情元素。
钱晓伟高一时化学成绩不错,喜欢做实验,当过课代表。
朱办不是实验室,化学课代表没有理由直接上门,也不好总是站着干等,只得翻着当天的报纸,在走廊里绕来绕去。不时有同事经过,钱晓伟心不在焉地打着招呼,眼睛死死盯住朱办门口。
钱晓伟头次如此迷恋一张脸,还是一张老男人的脸,一点也不漂亮,而且毫无生气,如同皱巴巴的石蜡纸。
他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那张老脸就像丢了一样。
虽然有报纸打掩护,却遮不住人们好奇的目光,时间一长,没事都会被人嚼出事来。钱晓伟闪进电梯间一旁的步行楼梯口,侧耳倾听走廊里开门关门的声音。偶尔有同事从身边经过,他就将手机贴在耳边,做出打电话的样子,同事一走又竖起了耳朵。
突然听到一声门响,钱晓伟一个箭步冲出楼梯口,一看是牛契正在锁门,赶紧又缩了回去。整整两个小时,他就像一个机敏的杀手,埋伏在阴暗的角落,只听门响为号,冲锋了四五次,都是铩羽而归。
终于听到朱快莱的声音!多么动人心弦的天籁之音!
只见一条黑影闪出楼梯口,从电梯间一掠而过。
钱晓伟收紧脚步,从从容容地迎上前去,叫了一声“朱部长”。
朱快莱面无表情,点着头,“嗯”了一声。他的脸色和眼神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居然点了两下头。钱晓伟不免受宠若惊,悬着的心也回到了老窝。在他的印象里,朱快莱一年只点两次头,一次是年初领导前来视察,一次是年底他给员工颁奖。
下班时,钱晓伟接到刘口水的电话,说有篇稿子需要补充内容。他来到编辑中心,正事还没办,刘口水的大嘴巴就凑过来,说:“跟你讲个有味的事啊,下午你们雷主任报了一个题,江南地铁时代快来了。肖妹子没撑住,笑趴在桌子上,马总跟牛总也蒙着嘴笑,只有朱部长板着一副脸。嘿嘿,只怕会有好戏看哩。”
钱晓伟笑笑,什么也没说,再看四周,其他编辑也在交头接耳低吟浅笑。
只有娱乐版编辑肖妹子,坐在最靠里的角落,神情落寞地盯着天花板独自发呆。肖妹子是报社的一朵奇葩,不是因为她长得有多漂亮,而是大家无不羡慕她起码有4个外婆。她一年跟主任请4次假,每次的事由都是外婆过世。主任第4次批假时,除了表达深切哀悼,还不好意思地说,我都替你外婆难受。此刻,不知道她在缅怀哪个外婆。
风平浪静十多天后,报社这回真正炸开了锅。
钱晓伟听说,朱快莱和马大明在编委会上吵了一大架。这是他们共事以来,头一回公开翻脸,而且是为了评优稿、优版、优标题这样的日常工作。
随后有消息传开,说朱、马吵架,还是祸起那个段子。一致的说法是:不敬之词出自贾亦真之口,而贾亦真是一个望着天走路的人,在报社几乎没有朋友,只有马大明一个靠山,因此朱快莱认定,是马大明拿他的名字跟贾亦真说笑,被没头没脑的贾亦真散播出来。
钱晓伟告诫自己,今后少惹贾亦真,马大明那里也尽量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