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晓伟吃完早餐正要起身，跑政法线的吴鹏端着一碗粉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说：“钱大老板，恭喜你啊。”
    “兄弟一大早给我报什么喜？”钱晓伟笑了笑，拿餐巾纸擦着嘴巴。
    “昨天下午就定了，马老总没告诉你？”
    钱晓伟越听越糊涂，越听越觉得话里另有他意，便搪塞道：“别卖关子了，搞得我好紧张。”
    “我的线交给你了。”
    “你开什么玩笑？”
    “真的呢，等会你就知道了。我去机动热线部，以后干的都是费力不讨好的活，兄弟你脑子活门路多，要是有什么好事，记得多关照关照兄弟我啊。”
    “哪里哪里，兄弟们相互关照。”
    吴鹏一笑，唆了一大口粉，说：“酉县的吴前勇部长，你跟他关系应该不错吧？”
    “是啊，怎么了？”
    “他昨天中午被一个男的堵在丽景花园暴打了一顿，听说是他睡了人家老婆，还给那女的在丽景花园买了房子。”
    钱晓伟惊讶地啊了一声，瞪大了眼睛，问道：“你听谁说的？”
    “昨天晚上跟派出所的朋友们吃饭时听说的，其中有一个朋友是你们酉县人，他当时赶到现场处置，正好认得吴前勇，他喊了一声吴部长，人家还很不高兴，只怕是做贼心虚呢。大家都是聪明人，最后连笔录也没有做，不了了之。”
    “吴部长伤得重吗？”
    “肯定伤得不轻，我朋友当时就把他送到了市中心医院，没有十天半个月估计出不了院。”
    “兄弟，我跟吴部长不是一般的交情，他是个领导干部，这种事传出去不好听，所以要拜托你口风紧点，就算是给我一点小面子。”
    “兄弟你真是替别人瞎操心，我可以不说，但派出所那几个朋友的嘴巴是堵不住的，吴前勇又没有给封口费。”
    “封口费我出，你把派出所那几个朋友叫上，吃喝玩乐一条龙。”
    “钱大老板到底是财大气粗，为人又仗义，令兄弟我佩服。吃喝玩乐吧，人受累不说，还是一个无底洞。你看这样好不好，你给我两千块钱，我替你打点好那几个朋友，保证他们不会乱说一个字。”
    钱晓伟本来是想借机结交几个派出所的朋友，没想到被吴鹏的几句漂亮话讹住了。2000块钱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还能买来一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好名声，心想就仗义到底吧，便马上拿出钱包如数奉上。
    看着吴鹏点钱的那股认真劲，钱晓伟的眼神里满是鄙夷。
    跟吴鹏强装笑脸道着谢，钱晓伟又心有不甘，人家讹走了2000块钱，其实谁的嘴巴也封不住，这份人情还不好意思跟吴前勇说，就像不好意思开口把这笔冤枉钱要回来，只得跟吴前勇挨打一样哑巴吃黄连了。
    吴鹏所言换线一事，钱晓伟还是坚信不疑的，心花早已怒放脸上却如止水，如果听闻到一点小道消息就喜形于色，会让吴鹏不屑一顾的。他感受到了一种痛快的压抑，绷紧脸皮收敛狂欢的一种压抑。
    喜悦之余，他的心头又溢满了自卑，报社有点风吹草动，尽在吴鹏他们的掌握之中，自己这个当事人却一无所知，他是如此孤独，孤独是可耻的。
    吴前勇此刻一定也是孤独的，因为这不是一件可以热闹的事，钱晓伟仿佛看见他鼻青脸肿的样子。他知道打人的男子肯定是柳镜屏的老公，便暗自庆幸自己那次运气好，不然就要白白替吴前勇吃一顿拳头，还要严重伤害到战友之情。
    对于吴前勇代人受过的牺牲精神，钱晓伟发自内心地表达了钦佩和感激。他3年前也参与了作案，却能一直逍遥法外，全赖吴前勇奋不顾身地掩护。他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觉得应该到医院看看吴前勇，却打不通他的手机，只好作罢。
    他过细一想，这样的病号不看也罢，毕竟这种舍己为人的英雄壮举上不得台面，连慰问两字都羞于启齿。
    他又想到了柳镜屏，他一直看不懂这个女人。自从那次借用吴前勇置办的大床跟她狂欢了几天以后，两人在市里也单独见过几次面，从她的口气和表情看，似乎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那一场鱼水之欢。尽管他每次都暗示再度携云握雨，可她屡屡绝尘而去，令他懊恼不已，看来她真是一个不习惯回头的女人。
    回到办公室，钱晓伟正翻来覆去琢磨柳镜屏时，王利军打来电话，说在办公室等他。王利军年初被提拔为报社党委委员、副总编辑，上任就接下了牛契那一摊子，分管采编工作。牛契则调整到经营部门，分管广告和发行。
    王利军这三年一年一个新台阶，从主任到编委直至副总编辑。他上次进入编委时，马大明就极力反对。但编委毕竟只是报社内聘岗位，不需通过组织部门，朱快莱可以一言堂当场拍板。这次任职党委委员、副总编辑就不一样了，属于市管干部，市委组织部不但要派人考察，还要进行任前公示，接受社会监督和举报。朱快莱当然明白，组织部门来人考察，总编辑这一关无论如何是绕不过的，便适时安排了一次优秀采编人员赴外地的交流活动，由马大明亲自带队。等马大明回来，考察已过只待进入任前公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上任一个月，王利军就闹了两个大笑话。一次是他值班期间，恰逢全国两会，他在看头版清样时，大笔一挥，将标题“我省代表委员今日赴京共商国是”中的“是”改成“事”。马大明早上七点得知此事时，20多万份报纸已经分发到城区和县里的各个发行站。一向斯文的马大明气得跺脚骂娘，马上通知牛契，停发并就地销毁报纸，印刷厂立即开机重印。另一次是王利军清样时，将标题中的“明日黄花”改成“昨日黄花”。马大明在评报栏上，用红笔批了一行大字：如此办报，再好的黄花菜都要凉了。
    钱晓伟最看不惯王利军小人得志的样子，自从进了编委，似乎只会用鼻子说话。以前同做记者时，他们相处得还算不错，可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铁杆牌友。王利军从钱晓伟身上，不知搜刮没收了多少个信封，连个谢字都没有。他赢了钱就存到银行，输了钱就耍赖不给，还不肯起身，经常玩出一桌的三角债。这种令人不耻的恶劣行径，在江南俗称输打赢要。以输打赢要着称的王利军，偏偏还特别自尊自爱，人家发几句牢骚，讲他没有牌德，他就拂袖而去，还丢下一句狠话：“谁喊打牌我操他祖宗”。往往第二天，他就主动打电话呼朋唤友组织队伍，结果屡屡操了自己祖宗。有一次钱晓伟时来运转重创宿敌，王利军又打口头支票，在大家的愤怒声讨下，才硬着头皮跟钱晓伟借了1000块钱，至今未还。当钱晓伟鼓足勇气准备讨要那陈年旧账时，王利军进了编委，他只好闭口不提，更不敢再说“把他养肥过年一刀宰了”。为了过年不宰王利军，钱晓伟还多次劝他早晨跑步减肥。王利军荣升副总编辑后，钱晓伟将那1000块钱列入呆账，只希望他还记得拖欠多年的一份人情。
    钱晓伟轻轻敲门，王利军说“请进”。钱晓伟推门进去，喊了声“王总”，站在办公桌前。王利军从一堆文件里，似乎很吃力才抬起头来，又恋恋不舍地在文件上瞟了几眼，抬眼应道，晓伟来了，嗯，好，坐吧。
    身后5米开外的墙角有把椅子，左边5米开外是一排沙发，钱晓伟觉得坐哪里都不合适。他只好还是站着，手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插裤口袋是对领导不恭，端着又太累，垂着不免矮了三分。
    钱晓伟瞄了几眼王利军面前的文件，还是年初报社关于向教育部门移交幼儿园的一个会议纪要。真不知道他如此孜孜不倦，是想从中领悟什么重要精神。
    良久，王利军好像才看到钱晓伟还站着，指着墙角的椅子说：“搬过来吧。”钱晓伟嗯了一声转过身去，心想几年前他找自己借钱时，要是这个德行，早就一口痰吐到了他脸上。
    王利军喝了一口茶，又清了几声嗓子，谈话正式开始。
    “晓伟啊，最近这两三年，政法线是越跑越弱，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很不满意。报社领导经过慎重考虑，当然了，也是在我们的力荐下，决定由你接手政法线。这个嘛，”王利军又喝了一口茶，喉结滚动着，“快莱部长大会小会上反复强调，要提高政治家办报的意识。我们不要求你成为一个政治家，但是要有强烈的政治敏感性。这个啊，是吧，稿子既要出彩，还要把握好尺度。你现在的线，就移交给黄洪涛，这两天做好交接工作。你看，还有什么想法和要求？”
    在钱晓伟的眼里，王利军说话的口气和神态，加上还称呼朱快莱为快莱部长，俨然就是一个政治家了。他说“这两三年政法线越跑越弱”时，钱晓伟算了一下，王利军交出政法线正好两年多，心里就呸了一下。他说“在我们的力荐下”，表示他也是推荐者之一，钱晓伟又呸了一下。报社谁都知道，王利军一直想让他的一个兄弟接替吴鹏，是马大明板着不肯。他这么说，无非顺口讨个人情。
    王利军说完，表情严肃地望着钱晓伟，彰显这次谈话的重要性。
    钱晓伟认真组织着措辞，说：“感谢报社领导的信任，感谢王总的提携和关心，我一定尽心尽力，重振您跑政法线时的辉煌。”
    王利军嗯了一声，点了一下头，说了一声“好”，表示非常肯定和赞赏。
    钱晓伟一边看着王利军在那里装腔作势，一边琢磨他说的那个“好”字，竟然悟出了许多意思：你说得很好，知道我关心你就好，说完了你可以走好。
    他随即又充分理解了王利军，一句话里要是没有几层意思，当领导还有什么意思？
    可是钱晓伟还不想走好，他得提醒一下那份人情，满脸谦卑地问道：“王总现在这么忙，还有时间打牌吗？”
    王利军的眼神明显躲闪了一下，微微仰头打了一个哈欠，双手在面前的文件堆上轻拍着，站起来，叹道：“累啊，不像你们那样自由自在哦。市委市政府的文件总是要看的，精神总是要领会的。这个，啊，真想回到采编一线，跟你们并肩战斗哩。”
    钱晓伟知道王利军是在送客，忙起身说：“王总辛苦了，要多注意休息呢，我就不打扰你了。”心里却在骂，一口婊子腔，还市委市政府的文件呢，摆个谱都只有幼儿园的水平。
    “晓伟，差点忘记了一件事，你现在去一趟马总办公室，他还有事情跟你交代。”钱晓伟正要关门，被王利军叫住。
    钱晓伟回头道：“谢谢王总，我马上去。”
    王利军说：“马总亲自跟记者交代跑线的事，好像还是头一回呢，恭喜你啊晓伟，你在马总心里的分量非同一般哦。”
    钱晓伟看不清王利军的表情，但听得清话里的表情。短短这么一会，被人恭喜了两次，而且都是拜马大明所赐，他的心中一片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