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龙乡回来后,钱晓伟进出江南迎宾馆的大门,都要先在远处观察一下,生怕迎面碰上魏妙果,其实他的心里又渴望着和她不期而遇,只是眼睛不敢承认。江琳几次喊他到二楼吃饭,他都以各种理由推托了,其实他的胃早就欢呼雀跃了,只是嘴巴不敢呼应。
今天他又是左顾右盼地走进迎宾馆的大门,眼睛还朝通往二楼的楼梯瞟了一下,刚走到电梯门口,手机响了,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他接了电话,对方的口气就像是老熟人:“钱主任,你好你好你好你好。”
“你好你好,你是?”
一连4个“你好”,让人听着都累,钱晓伟本来想还给人家4个“你好”,说到一半又私自截留了一半,不想累着自己。
“钱主任不记得我了?”
钱晓伟最烦这一套,心说我不记得的人多的是,不差你这一个。
他皱了一下眉头,嘴里应付着:“声音有点熟悉,你是?”
对方显得更加热情:“想起来了吧,我是郭老板,郭春海的朋友丁文革哩,跟您同桌吃过饭的。”
“是你啊,丁文革,你好你好,好久不见了!”钱晓伟提高了声调,一个“你好”也不留,客套得也跟老朋友一样,其实根本就不知道丁文革是哪路神仙。
丁文革说:“啊哈,钱主任就是记性好。是这样的,我有个事想请您帮忙,郭老板说您喜欢去劳止阁喝茶,您现在有时间吗?我正在去劳止阁的路上。”
钱晓伟沉吟道:“唉,整天忙不赢,我手头有些事要处理一下,你先去坐坐,我尽快过来。”
玩了一会手机游戏,又听了一会电台音乐,一个小时后,钱晓伟才慢悠悠地赶到劳止阁。
站在门口,他打丁文革的电话,问了两遍在哪个包厢。他对丁文革实在没有任何印象了,生怕进错门闹出尴尬。
只听见电话里说“向右看向右看”,钱晓伟转头望去,丁文革已经从包厢出来,正朝他拼命挥手。
丁文革握住钱晓伟的手,说:“钱主任,你好你好你好你好,请坐。”
钱晓伟坐下,笑道:“就是不好,我也要说我好,要不然对不住你。”
丁文革扯着嘴巴笑,问钱晓伟喝什么茶。
钱晓伟说:“来一杯最普通的绿茶吧。”
“那不行那不行,钱主任是什么身份,来一壶这里最好的普洱吧。”丁文革的手摇得像开到最高档的雨刮器。
钱晓伟其实想喝绿茶,丁文革非得以茶论贵贱,只得依了他。
丁文革笑嘻嘻地看着钱晓伟,说,钱主任的鼻子严丝合缝盖在嘴巴上,一看就是大富大贵的相,您看那些国家领导人,都是这样呢。
呵呵,丁哥你的鼻子也长在嘴巴上面呢。钱晓伟嘴里敷衍着,心说,我的鼻子要是长在嘴巴下面,那不成了怪物?
丁文革哈哈大笑,说,钱主任真是幽默,您的鼻子就是与众不同哩。
同样是两个孔一道梁的鼻子,被丁文革提升到与众不同的高度,钱晓伟其实是嗤之以鼻的。
他对鼻子的要求并不高,认为只要能闻出男人和女人的味道,就是一只称职的鼻子,只要能帮嘴巴出气,就是一只有担当的鼻子。好在这些基本工作,他的鼻子目前都能胜任。
丁文革似乎对鼻子颇有研究,说起来滔滔不绝:鼻子高耸有肉,平视不露鼻孔,代表官运财运亨通;鼻子大而圆整,代表个性仁慈,为可交之人;鼻梁薄削无肉且露节,一定是穷苦一生;鼻梁上乱纹密布,男人为不孝之子,女人为淫荡之妇,十有八九会红杏出墙。
钱晓伟边听边看丁文革的鼻子,鼻梁是薄削无肉的那种,可他只见奢靡享乐之容,并无穷苦一生之貌,便觉得都是无稽之谈。
他不想再被丁文革牵着鼻子走了,趁他喝茶时,马上转移了话题:“丁哥,今天找我有什么好事?”
“不是好事,是麻烦事哩。”
“说说看。”
“我弟弟犯故意伤害罪,判了6年,已经在月荷监狱服刑一年多了。我在生意上有些纠纷,弟弟是为了帮我出气才进去的,您说我一个做哥哥的,总不能袖手旁观吧。听郭老板讲,您到月荷监狱就跟走海路一样,面子大得很啊,您看能不能帮我一个忙,给我弟弟搞一个假释或者保外就医。规矩我都知道,该怎么打点,一切由您做主。”
丁文革将10万块钱整整齐齐码在桌上,又补了一句:“不够的话,您随时吩咐就是。”
“看得出丁哥是个痛快人,我也给你一句痛快话,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了。哦,你还没告诉我弟弟的名字呢。”
钱晓伟已经从樊守人手里捞出来几个人,从没出过意外,他有这个底气。
“丁卫红,我弟弟名字很俗,但是好记。钱主任,那就拜托您了!”
丁文革喜笑颜开,话里的意思,好像他自己的名字很雅致一样。
钱晓伟回到车上,拨通樊守人的手机,听到两声长音后却被挂断了。他放倒靠椅躺了20分钟,樊守人回话了。
“兄弟,刚才不方便,有事吗?”
“是有事找你呢,首长在哪里?”
“18楼,你场子里。”
“这么巧啊,我正好要过来,首长刚才辛苦了,先休息一下吧。”
回到18楼自用房间,钱晓伟看到姜向东正在陪樊守人扯谈,两个人兴高采烈的样子。见钱晓伟进来,姜向东连忙起身,带上门出去了。
钱晓伟笑道:“首长跟姜经理聊什么呢,这样高兴。”
樊守人说:“姜经理刚才跟我讲了一个段子,笑死我了,你听听啊。一个小姐向警察申辩,我没有卖淫,只是把两块钱一只的避孕套卖到了两百块,顶多算是哄抬物价。警察问,那后来呢?小姐说,给别人传授使用技巧啊,属于售后服务呢。”
“哈哈,有味有味,首长对刚才的售后服务还满意吗?”钱晓伟做了一个夸张的鬼脸。
“兄弟你啊......兄弟你啊。”樊守人伸出一个手指头摇晃着,嘿嘿干笑了两声,没了下文。
趁樊守人高兴,钱晓伟提起了丁卫红一事。
谁知樊守人像是吃了摇头丸,脑袋晃个不停,说:“你说丁卫红啊,在里面名声大得很哩,不服管教我都先不说,还两次殴打同监舍犯人。我们已经开会研究过了,正要将他的案卷材料移送检察院,肯定还要加刑。兄弟啊,不是我不给面子,情况太特殊了,这个忙我真的没法帮。”
“我都已经答应朋友了,首长哎,我钱晓伟也是一个要面子的人哩。这回你无论如何要帮我一把,要不然兄弟我在社会上怎么抬得起头啊?你说是不?下不为例,我保证绝对没有下一回!”钱晓伟心急如焚,几乎是哀求着。
“一个本来要加刑的犯人,突然就保外就医了,这事要是有人一顶一闹,我的帽子就只怕是戴到头了。兄弟,真的搞不得哩!”
“你的威望我又不是不知道,谁敢跟你对着干啊?”
钱晓伟说话间,5万块钱已经递到樊守人手里。
“真不是钱的问题,这个这个,丁卫红的事,再多的钱也不敢搞呢。我还有事,先走了啊。”
樊守人将钱放下,连连摆手,就要起身。
钱晓伟站起来,按住樊守人的肩膀,问道:“兄弟的意思,是铁了心不给我这点小面子?”
“小面子?你说得真是轻巧,这是掉帽子的事,你要害死我啊?” 樊守人脸色一沉,拂开钱晓伟的手。
“兄弟言重了,我们又不是第一次干这样的事,是吧。再次恳请你放丁卫红出来,我钱晓伟从来没有这样低三下四求过人。”
“兄弟,话说重点,你这就有点胡搅蛮缠的意思了啊。我也再次给你明确答复,肯定不行!这件事以后提都不要提,好吧,我真要走了。”樊守人边说边站了起来。
钱晓伟脸上堆满了笑容,在樊守人的鼻尖指点着:“这么急干嘛,再坐几分钟,给你看一样好东西,你就不想走了。”
樊守人抬眼看着钱晓伟,一脸诧异。
钱晓伟还在笑,打电话喊姜向东进来,让他将门反锁,说:“首长那个大片,放给他欣赏一下。”
姜向东从床底拖出来一个小型保险柜,打开后拿出来一本光盘,塞进dvd播放机里。
樊守人紧盯着电视机,正如一部a片,随着肉麻的调笑声响起,男女主角大方登场,他看到了瘦骨嶙峋的自己最威武强大的一面。他的表情跟眼前的画面一样丰富多彩,从瞠目结舌到无地自容再到呆若木鸡。
钱晓伟笑道:“本片全长39分钟,首长表现神勇啊,让我跟姜经理自愧不如,一直想跟你取经,就是不好意思开口。”
樊守人垂着头,面如死灰,额头上青筋直爆,脸颊在剧烈抽搐。而画面上那个樊守人,脸上春意盎然,摇头稾脑动如脱兔。
钱晓伟看着眼前的两个樊守人,好像在看一出亲手导演的情景剧。他赞叹自己出神入化的蒙太奇手法,将不同时期不同心境的两个樊守人合成在一起,就一定能剪接出第三个樊守人。
他坚信第三个樊守人,一定是符合角色定位的。
樊守人用微微颤抖的手关掉dvd。
演出结束,演员和出品人都保持沉默。
十几分钟后,樊守人点了一根烟,刚抽了两口,就将烟头扔到地上,用鞋尖反复碾压了几个来回。
他盯着散碎的烟丝,说:“别的废话我就不讲了,已经栽在你手里,我认了。丁卫红的事,我会尽快办理,搞好以后,这个光盘,麻烦你凭良心处理掉。”
“好,首长痛快。我们嘛,今后还是兄弟,还是要一起吃喝玩乐的,你说呢。光盘的事你放心就是,我钱晓伟也是一个讲规矩的人,这点起码的信用还是有的。那就,等首长的好消息了,嗯?”钱晓伟说着,朝樊守人伸出手去。
樊守人站起来,没有跟兄弟握手的意思,双手提了提松松垮垮的皮带,转身就走。
钱晓伟宽厚地笑了笑,将樊守人送到门口。
跨进过道,樊守人又习惯性地搂了一下裤子,然后昂首挺胸阔步前行。可他单薄的身子骨显然压不住沉重的脚步,走起来便有些踉踉跄跄。
钱晓伟目送樊守人离去,一直面带微笑,直到弱不禁风的一道剪影,飘进了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