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向凌的办公室出来，钱晓伟又约郭春海到桑拿中心见面。
    他把郭春海约到这里，就是先让他心里发虚，然后自己再乘虚而入。正如搞诈骗，被骗者开宝马，设局者一定要开劳斯莱斯，起码在气势上先压倒人家。
    郭春海上了18楼，迈步在灯光暧昧暗香浮动的过道上，果然就矮了半截，悉悉索索地走进自用房间。
    钱晓伟替郭春海拉了拉打皱的衣领，说：“这么大的老板，一点也不讲究，细节决定成败呢。”
    “谢谢你啊钱主任，谢谢兄弟，今天幸亏有你出面。”
    “郭老板，这次我可是替你把屁股擦干净了啊，要不然的话，媒体一捅出来，你就真的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不说别的，区里为了平息众怒，总得表明一个态度，总得严肃查处一下，才能给媒体和大众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你说是不是？光这一壶就够你喝的呢！”
    “我知道，业主惹不起，记者更加惹不起。这回真是搭帮你了，往后的事，还要麻烦你帮我跟区里多多美言呢。”
    “这事区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土地性质肯定要更改，出让金肯定要补交，我会跟古书记做工作，尽量让你们少交。其实补交出让金还是很合算的，无非是根据政府定价，再参考地段差价略微上浮，与招拍挂硬邦邦的出让价格相比，你们已经捡了一个大便宜。说到底，再怎么折腾，你郭老板都是大赢家。”
    “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哩，这条道上条条蛇咬人，中间环节……唉，不说这个了。既然捅了篓子，躲是躲不过去的，我们按照上面的要求办就是。只是补交出让金的数额，你钱大主任一定要帮我放在心上啊，说穿了，也就是领导的一个招呼，你说是吧。”
    “我钱晓伟做人你是知道的，答应的事就会兑现。这次为了帮你摆平记者，我们要多付150多万的广告费用，我看这样吧，大家各自承担一些，你再拿出100万，其余的几十万由组委会解决。当然了，这钱不会让你白出的，你们已经冠名摄影大赛，到时候再给你们挂一个房交会的特别协办单位，在所有宣传资料、广告和现场布景中都有体现，没问题吧？”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行，那就这样定了。”郭春海站起来，望着钱晓伟一笑，伸手跟他握了一下，说，“还没祝贺你哩，钱主席，我们以后都在你的领导之下了。”
    “兄弟的消息真快，谢谢你提醒啊，只顾着忙你的事去了，这么重大的人事调整，钱主席自己都差点忘记了。”
    钱晓伟回到江南迎宾馆的办公室，看见江琳便喜滋滋地叫着表妹，他嘴巴里喊得亲热，其实心里对这个称谓一直不以为然。
    他认为所有亲戚关系中，最当不得真的就是表妹，如今在情场职场生意场上已经泛滥成灾。所以不要崇拜表妹，表妹只是一个传说，比秘书还不靠谱。
    与其说表妹是一个羞羞答答的群体，不如说是一种遮遮掩掩的社交工具，江琳当年就是以他表妹的身份，进入报社广告中心的。
    虽然现在和她在一口锅里吃饭，但亲戚关系疏远了好几年，钱晓伟今天跟她再套近乎，竟然有点久别重逢的味道。
    江琳白了钱晓伟一眼：“你搞错人了吧。”
    钱晓伟说：“没搞错哩，今天我当着几十个记者的面，就是这么称呼你的。”
    江琳满脸疑惑，毕竟跟钱晓伟早就断绝了表兄妹的关系。
    钱晓伟就绘声绘色地跟她描述智取众记者的经过。
    江琳笑道：“你嘴皮子倒是快活了，那么多家媒体的广告费，我可是没有列入计划呢。”
    “我什么时候干过赔本赚吆喝的事？古书记已经答应区里再追加80万的赞助费。尤其是郭春海那个背时鬼，除了已经付过来的50万冠名费，我又压着他再拿出100万，挂一个特别协办单位。我算了一笔账，那些小报小刊小网站，每家投个一到两万，对他们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整个加起来顶多是40万。几家主流媒体的广告反正是要投的，这些记者一闹，一下子让我们白捡了100多万，真应该给我的同行们每人送一面锦旗，感谢他们烧了这把火啊。”
    “你这叫明火执仗趁火打劫哩。”
    “公家的钱不要白不要，郭春海这个兔崽子嘛，不剁白不剁，他赚的都是黑心钱哩。他今天答应得这么爽快，其实是有求于我们，他是想让古书记打个招呼，少补交一些土地出让金。这个事呢，我会找机会跟古书记沟通一下，你方便的时候，一定记得跟他说一说，我们也不好意思白拿人家100万啊。”
    江琳默然。
    以钱晓伟对她的了解，默然就是默认。
    他一直认为，江琳就是沉默的羔羊。他有时候也觉得这个比喻不太贴切，正如《沉默的羔羊》这个中文译名明显不妥一样。在他看来，江琳绝对不是史达琳，史达琳是主动挑战命运，而她习惯于被动接受命运。她就是遭受性变态者“野牛比尔”残害的那些女性，逆来顺受任人宰割。
    每每想到这里，他的心中总有些许不忍，总感觉自己亏欠了江琳的，可又不知道究竟亏欠了她什么。
    当然，他再愧疚，也不会把自己当做“野牛比尔”，如果非要对号入座的话，他宁愿成为那个精神病专家莱克特，博学多才而且精明过人，具有非凡的洞察力，至少在自己熟知的领域，展示着超一流的水平。
    跟莱克特、史达琳首次见面如出一撤，第一次见到江琳，他就看透了她的卑微和向往，从此开始了猫玩老鼠的游戏，而且玩得一发不可收拾，越来越得心应手。
    游戏还在继续。
    而另一场游戏已经结束。
    世纪嘉园一案二审有了判决结果。钱晓伟将身份证交给孙资，第二天就收到了一张存有100万的银行卡。
    从孙资的小舅子手里接过银行卡时，钱晓伟从容淡定。如今钱在他的眼里，不过就是一串阿拉伯数字，就像秋季房交会的成交量。
    过去的一切如同影像资料，在钱晓伟的脑海里一遍遍重复播映。躲进厕所拆开红包数钱时喜出望外，代人签到多拿一份误餐费时如获至宝，从郭春海那里意外收获15万巨款时恍若梦中。
    多么龌龊多么可怜多么可笑！今天的钱晓伟对昨天的钱晓伟嗤之以鼻，他几乎已经不认得从前的自己。
    想想从前的自己，人微言轻，说句话没人当回事。如今他钱晓伟只要开口，别人都得掂量掂量轻重。归根到底，还是钱的分量决定了说话的分量。
    现在他说的话究竟有几斤几两呢？他掂了掂100万的银行卡，只怕还没有装着林敏之的套子重。
    他不禁哑然失笑，不是因为幽默，而是因为荒诞。
    同样是100万，钱晓伟就觉得郭春海的钱得来全不费工夫。郭春海的那100万究竟又有多重呢？他一会感觉到它重如泰山，毕竟这个钱是从60亩的地基下刨出来的；一会又感觉到它轻如鸿毛，毕竟这个钱是从古向凌的一句话里吐出来的。
    都是来自楼盘的100万，都是经过权力这个通道输送的100万，数字相同的两笔钱，钱晓伟却在心里揭露了它们迥然不同的本质。江南春城的钱源于郭春海对权力的崇拜，世纪嘉园的钱源于林敏之对权力的亵渎。而对于权力的崇拜和亵渎，就像一对连体婴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血管里流淌着同样的欲望，相生相克共荣共辱。
    是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血管里流淌着同样的欲望。钱晓伟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脉搏，仿佛间只感觉那是欲望在快速扩张和跳动。
    佛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欲望，有欲望就有烦恼。佛经还说，人生有八万四千种烦恼。他倒过来简单理解了一下，不由得吓了一跳，原来人生有八万四千种欲望。
    他挣扎在钱和女人两种欲望里，就已经身心俱疲了，真不知道这无休无止的烦恼，何日方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