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两点半,江南日报要闻部办公室和平日里没有什么两样,雷声远在准备报题,记者们在赶稿。
不速之客的到来,打乱了大家惯有的节奏。
两位警察站在门口,就像关起了一扇门板,其中一位发问:“贾亦真记者在吗?”
“哦呦,严警官、吴警官,真是稀客。”贾亦真赶紧起身迎到门口,寒暄着,“今天是什么风把你们两位贵客吹来的?快请进,快请进。”
两位脸上虽然挂着笑,但谁也没有相握贾亦真伸出的手,也没有跨进来半步,其中一位只是例行公事地打着招呼:“贾记者,我们是青云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的,有一个重大案件,需要你配合调查,请跟我们走吧。”
“两位警官都是老朋友,就不用自我介绍了 。”贾亦真先是勉强笑了笑,又愣了愣,瞥了一眼雷声远,道:“重大案件?那我先跟主任报个题,还得准备一下。”
“今天不是邀请你采访,走吧。”那两位不约而同侧过身子留出了一条通道,朝门外打了一个手势。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既是送别,也是共同迎接一个朝夕相处的同事不可预知的未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堆砌着莫名其妙的表情,每一道目光或充满疑惑、或蓄积焦虑、或闪露迷惘,如尘埃般落在贾亦真渐行渐远的背影上。
贾亦真刚走,刚才还如死一般寂静的要闻部办公室炸开了锅。
“今天是四月一号,愚人节呢。这两个警察一看就是贾亦真的熟人,不会是开玩笑的吧?”
“哪有警察到人家单位开这种玩笑!”
“贾亦真不会真有事吧?”
“他以前经常搞舆论监督,难免得罪人,只怕是有人诬告。”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人只要干净,到哪都不怕!”
......
“大家不要乱发议论了,说了也白说,抓紧时间报题、写稿吧。不过就是配合调查嘛,又没说他犯了法,是不是?亦真是什么人?连市委书记都说他是记者队伍的脊梁。他的人品,报社谁人不知?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啊。”
雷声远正宽慰着大家,跑区县线的记者小丁神色慌乱地一头扎进来,大呼小叫:“雷主任,不好了,不好了,我刚才在下面停车时,看见贾亦真被两个警察押着,上了警车,还戴上了手铐。”
在一片惊讶声中,雷声远一言未发,扔下记事本,直奔钱晓伟的办公室去了。
听完雷声远的讲述,钱晓伟不禁张大了嘴巴,半天没有吱声。很快,他的表情就恢复了常态,支吾了一句“知道了,你先去忙吧”。此刻,他必须保持镇定,就是有天大的事,就是心跳到了嗓子眼,他也要做到面不改色。
在他看来,这是一个报社领导的基本修养和绝对风度,即便镇不住自己,也要先唬住他人。如果遇事就像热锅上的蚂蚁,那么谁都可以将一只蚂蚁踩死,而且死相太难看。
正如他现在就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可他偏偏要摆出一副蚂蟥的架势,至死也要不紧不慢尝够血腥的味道。
是的,他已经闻到了血腥的味道,从封建国座驾轰鸣的马达声中。他知道,一个副市长和一个小记者的决斗,正在进入白热化。只是他没有想到,这场决斗会如此惨烈、会如此不择手段,他真正感觉到了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他想到了自己不择手段陷害的魏妙果,她的吃相很优雅,可是死相很难看。
从魏妙果他又回想到了贾亦真,他的吃相不敢恭维,惟愿不要一睹他难看的死相。
他钱晓伟已经害死了一个,能不能救回一个用以赎罪呢?不管能不能胜造七级浮屠,这回他都要挺身而出阻止屠戮,即便是阻止不了,也要替贾亦真问个明白,也要让人家死个明白。
他坚信,这并非出于义务,而是出于良心。
雷声远刚刚掩门而去,钱晓伟拨通了罗奎的手机,劈头便问:“奎哥,贾亦真究竟犯了什么法?”
“敲诈勒索。”罗奎言简意赅,没有拐弯抹角。
“贾亦真敲诈勒索?打死我也不信!”
“我也不信,但这是事实。”
“他敲诈了谁?”
“酉味道熟食。”
“酉味道熟食不在你们区,怎么跨区办案了?”
“举报者,也是当事人,就在我们区。”
“他敲诈了多少?”
“一百万,未遂。”
“你们可有证据?”
“铁证如山。要不然,我们不会来报社将人带走。”
“我倒是想看看你们的铁证,怎么个如山的。”
“兄弟,现在不能给你看,还在侦办阶段。”
“奎哥,别跟我来这一套。”钱晓伟的眼前瞬间闪过姜向东投案自首的那一幕,不禁冷笑了一声,“哼,你们办案,我还不知道?”
“为贾亦真的事,你犯不着这样较劲。”
“于公,我是他领导,于私,他是我同学,这个事我肯定要过问。你说的铁证,我必须要看。奎哥,你我的关系在这里摆着,你看着办吧。”
“晓伟,你真是在为难兄弟......”罗奎在电话那头犹豫了半晌,终于松了口,“好吧,你也不是外人,我从微信发一段录音给你,那就是铁证。听过了请删除,千万不能外传,我可是违反了纪律哟。”
钱晓伟挂掉电话,微信提示音就响了。他赶紧起身将房门反锁,迫不及待地点开那段录音——
“你是区政协委员啊,你跟这件事有关系吗?”
“没关系,没关系。只是那个,贾记者,我跟这里的老板是朋友哩。这件事我看啊,一定是中间环节出了问题。酉味道你也知道,在江南是一个大品牌,他们不可能对消费者这样不负责任,也不可能对自己这样不负责任,你说是吧。”
“当然是中间环节有问题,节省成本嘛,要不然,工业盐怎么会流入这里的仓库?”
“贾记者,你误会我的意思了。盐的成本摊到产品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酉味道这么大的品牌,没必要为这点小成本冒这么大的风险。老板要是这点公德都没有,酉味道也走不到今天,你说是不。肯定是供应商为了多赚几个钱,以假乱真以次充好。”
“政协委员嘛,就是喜欢帮老板说话。”
“呵呵,贾记者就别挖苦我了,我说的都是实话哩。希望你能网开一面,在搞清楚工业盐是怎么来的之前,先不要发稿,免得误伤了企业。奉总他们一向把食品安全看得比天还大,这次说不定就是被黑心商贩拖下水的呢。现在做大一个品牌,真是不容易啊。”
“请你不要再干扰我的正常采访,好不好?”
“贾记者,我是真心想跟你交个朋友。”
“真是好东西,我非常喜欢。”
“不成敬意,一点小意思。贾记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请您一定笔下留情!”
“区区两万块钱就想收买我?哼,拿一百万来!”
钱晓伟一连听了三遍,这的确是贾亦真和史大鹏的对话。即便是铁证如山,他还是不敢相信贾亦真会如此这般穷凶极恶。这还是那个嫉恶如仇的贾亦真吗?这还是那个正气凛然的“砸脸哥”吗?
如果连贾亦真都无耻到了这个地步,激浊扬清的媒体还有什么荣光可言?
录音正一遍遍在他的脑海中回响,混乱不堪,可他的思路却愈来愈清晰,要么是贾亦真伪装的太真,要么是他人伪造的太真。
左思右想之后,钱晓伟觉得只有一个人能还原真相,而且这个人一定就是罗奎所说的举报人和当事人。他约了史大鹏在劳止阁茶楼一个包厢见面,没有过多寒暄,他打开微信播放了那段录音。
声音刚刚响起,史大鹏的脸色就没有进门时那般自然了,白里透着黑,暗淡的眼神似乎就要被杯口升腾的热气吸干,只顾一口接一口喝着滚烫的茶水。听着听着,他跟钱晓伟要了一支烟,才吸了两口便咳了起来,满脸涨得通红。
钱晓伟不露声色地紧盯着史大鹏,心里却在暗自恶搞了一句:进入交代问题的节奏了。
播放完毕,包厢中只剩下茶水在喉咙里回旋的声音。
钱晓伟问:“史总,要不要再听一遍?”
“不、不必了,钱总,不必了。”史大鹏先是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又连续摇头表达了耳不忍闻的鲜明态度,说话间将烟蒂扔进了茶杯。
“不是有烟灰缸吗?换杯茶吧。”钱晓伟按住服务器上的呼叫铃,拿话点了一下史大鹏的穴,“史总今天心事重重啊。”
“哪里哪里,我从不抽烟,动作不够专业呢,让钱总见笑了。”
待服务员换过茶水、掩门而去,钱晓伟这才回到正题。
“史总,我们是老朋友了,就不和你遮遮掩掩的。你跟我说句实话,刚才播的,是你和贾亦真的原话吗?”
“当然了,我和贾记者的声音,你还不熟悉?绝对的原声。”
“我的意思是,你们两个的对话,有没有掐头去尾?”
“这么重要的证据,我怎么敢掐头去尾?”
“我不是说你。”
“反正我没有做手脚,我只是配合办案。”
“史总到底当过记者,说话滴水不漏呀。”钱晓伟笑了笑,无奈中透着些许失望,继续这场味同嚼蜡的对话,“好吧,不为难你了。我只是好奇,事发这么久了,你怎么到现在才举报?”
“这、这、这个,怎么说呢......他自己屁股不干净......我、我是这么想的啊,他自己屁股不干净,还敢实名举报市政府领导,这叫恶人先告状。钱总,你说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我还算一个有良知的公民,有义务制止这种恶人的恶行,你可以理解吧?我是一个懂法的人,又没有其他的办法加以制止,就、就只有.......向政法机关举报他了,这叫什么呢......叫什么呢?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本来早几个月就该举报他了,之所以拖到现在,是因为我一直在犹豫,毕竟......毕竟这是在别人背后捅刀子。”
史大鹏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本已涨得通红的脸像撒上了一层惨白的石灰,身子在微微颤动,又跟钱晓伟要了一支烟。
“贾亦真是不是恶人,迟早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钱晓伟站起来,探过身子给史大鹏点燃了烟,在他肩上拍打了两下,道,“到时候在法庭上作证时,你应该理直气壮,不能这样扭扭捏捏、吞吞吐吐,让人看笑话。”
“钱总就是......就是喜欢开玩笑。”史大鹏也跟着站了起来,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垂着头,似笑非笑地应和着。
“我们两个今天的闲聊,史老板也录了音吧?”
“哪里哪里,钱总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可不敢开这样的玩笑。那次、那次,贾记者到酉味道采访,我的确是录了音,那是因为......因为职业习惯。我无论是以前当记者监督舆论......不、不对,是舆论监督,无论是以前当记者舆论监督别人,还是后来办企业被别人舆论监督,我都习惯于录音留下证据,小心驶得万年船嘛。今天是朋友聚会,我、我、我,真犯不着那样做呀。”
史大鹏急眼了,两手平摊着上下舞动,一边解释一边将手机往钱晓伟的手里塞。
“钱总要是不相信,要是不放心,现在就把我的手机砸了!”
“砸了你的手机,就是毁灭证据。干这种犯法的事,我傻呀!史总可是个懂法的人。”钱晓伟将手机推了回去,又在史大鹏的肩上拍了两下,意味深长地说,“证据可以置人于死地,也可以给人留一条活路。记住我的忠告,千万不要把活马当死马医,那马要是急了,也会咬人的。好好留着这些证据吧,也许哪天,还真能把死马当活马医。失陪了!”
史大鹏像一根木桩似的钉在那里,望着钱晓伟的背影出神,一句话也没有说。脚步声已经远去,他耷拉着脸长叹了一声,又将烟头扔进了茶杯,抡起双拳重重地砸向桌面。
回报社的路上,一堆堆工业盐在钱晓伟的眼前翻滚,他的心头百味杂陈,一会是咸的,一会是涩的,一会是苦的......他心里清楚,被工业盐葬送的,不只是魏妙果和贾亦真,还有他钱晓伟、史大鹏、罗奎、姜向东;被工业盐葬送的,不只是生命和自由,还有滴着血的良心和良知。多么便宜的工业盐,多么昂贵的代价,他钱晓伟苦心经营多年,只有这回输得最惨、亏欠太多!
思绪万千、神情恍惚的钱晓伟刚进办公室,康建的电话来了——
“钱总,有的事你就不要添乱了,一乱就要出错,错一步就会要命。”
“什么事?请康主任明确指示。”
“我哪敢指示你钱大老总,只是传话,而且没有掐头去尾哟。”
钱晓伟的目光拉直了,紧皱的双眉打了一个结,眼皮子眨巴了几下,过了好一会才蔫蔫地回话:“明白。”
“明白就好。大家都忙,不多说了,挂了,啊。”
钱晓伟的确是明白了,这才短短半个小时,他和史大鹏的对话就传到了古向凌的耳边,他还什么都没做,就受到了“要命”的威胁。看来,这场毫无规则可言的游戏,已经到了争分夺秒的生死关头,一向游戏人生的他是绝对玩不起的!
挂了电话,钱晓伟一屁股跌坐在老板椅上,双肘抵住桌面,十指紧扣额头,埋头独自嘀咕着:“亦真,听天由命吧。这回,你捅的不是马蜂窝,是杀人蜂窝,是杀人蜂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