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晓伟挂掉吴前勇打来的电话，是一路小跑过去的，他感觉到吴前勇今天的语气不同寻常。
    吴前勇招呼钱晓伟坐下，说：“晓伟，跟你说一件事，你要有思想准备。”
    钱晓伟的脸上和心里一样，早就只剩下一片木然，他机械地啊了一声。
    吴前勇说：“今天部里的民主生活会上，马大明先是作了一个检讨，说自己站位不高、是非不明，放任亲属违法乱纪，然后公开检举他的大舅子花钱从监狱捞人，牵涉到你和月荷监狱的樊守人。这会儿啊，检举信只怕已经交到了市纪委。”
    钱晓伟铁青着脸，一个劲地摇头，自言自语：“这个马青天，真是蛮拼的。”
    “今年有多少假释和保外就医的被重新收监，大势如此，晓伟，要勇敢面对，啊。”
    钱晓伟自己都不知道是在问谁：“未必这次，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吴前勇盯着桌面，目光有些空洞，好半天才说话：“上次那个易老板给你下了一个套，还有办法解开。这次撞到马大明的枪口上，只怕是个死结哟。”又将目光落到钱晓伟脸上，有感而发了几句：“人还是干干净净过日子好，像你我之间，清清白白的，到什么时候都不会背着包袱。”
    钱晓伟点点头，一声轻叹，道：“吴部长，谢谢您一直以来的关心，我自己的事，自己扛，您放心。”
    跟吴前勇道过别，回想着他刚才说的易老板下套，马上就有成堆的圈套在钱晓伟的眼前翻飞，他的心被左一个右一个圈套越勒越紧。
    他用江琳套住古向凌，用周梓方套住易冬暖，用才智套住周梓方，用避孕套套住林敏之，用工业盐套住魏妙果、贾亦真和史大鹏，用光盘套住樊守人，用桑拿中心套住罗奎，结果最后真正被套牢的，还是他自己。
    是他亲手给自己打上了一个又一个谁都解不开的死结，而且是环环相扣、置自己和他人于绝境的死结。他突然发现，在这一场场权力、金钱和美色的博弈中，没有一个真正的赢家，只有谁输得更惨，而且他钱晓伟一定不是最后一个输家。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从浅水中呼啸而起的一条龙，结果到头来自己只是作茧自缚的一条虫。在牛契的眼里，他曾经是一只蜜蜂，在马大明的嘴里，他曾经是一条狗，在自己的心里，他不过是一条虫。
    钱晓伟，你真他妈的贱！他在心里狠狠地、恨恨地骂了一声。
    驾车直奔市委宣传部的路上，钱晓伟不时腾出手来在棉衣的内口袋里摸索，还好，u盘一直在，他的心里踏实了许多。到了市委办公大楼地下车库，他打开手提电脑，将u盘插入接口，然后戴上耳机全神贯注地听了一会，确认无误后才放心上楼。
    “晓伟，今天怎么想着过来了？坐吧。”马大明边说边起身，就要给钱晓伟泡茶。
    钱晓伟没有落座，连连摆手，道：“马总，您不用客气了，只耽误您几分钟，我还要去月荷监狱。”
    “你是第一次来，再忙，喝杯茶的功夫还是有吧。”马大明的脸上蓄满了凝重和警觉，将热气腾腾的茶水端了过来，递给钱晓伟，问道，“眼看就要过年了，这个时候还去月荷监狱办事？”
    钱晓伟接过茶杯，道过谢，这才坐下，说：“去看看亦真，毕竟老同学、老同事一场。”
    马大明哦了一声，脸色亮了些许，好半天才接茬：“带我问个好。”
    “一定。”钱晓伟掏出一个u盘，起身绕过茶几，双手捧着递到马大明面前，郑重其事地说，“这个东西能证明亦真的清白，请马总一定保管好。”
    马大明捏起u盘，一脸惊讶的表情，盯着钱晓伟足足有半分钟，连问：“贾亦真真的是冤枉的？里面是什么内容？真的可以证明亦真的清白？”
    “是一段原始录音，您一听就明白了。”
    “跟法庭上播放的那段录音有关？”
    “是的。法庭上播放的，不过是掐头去尾断章取义。”
    “好啊，好，好，好，我心里有数了。我一直不敢相信亦真会做这种出格的事，可是我在庭审现场旁听时，看到他一言不发，还差点就相信了。”马大明的眉头刚刚舒展开来，又紧锁一处，道，“明明是被人陷害的，他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呢？”
    “他不为自己辩解，不是认罪，而是认命。”
    “认命？亦真可没有这么乖巧。一进去就是六年，不是六天哪，多好的年华，就丢在大牢里，有这么认命的吗？”
    “是啊，他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我也一直想不明白，等会见了他，我还真要问问。”
    “不说这个了，亦真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晓伟啊，你做了一件大好事，今天真让我刮目相看了。”
    “让马总见笑了。我这么做，不完全是为了救亦真，主要是为了救自己。即便这么做了，看似无私实则有私，我终究还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
    “救自己往往就是救他人。晓伟，你能明白这个道理，我从心里替你高兴。”
    “谢谢马总。以前您在报社的时候，我曾经想方设法巴结和讨好您，从来就没有说过几句真话。即便知道您爱听真话，可我还是说不出口。为什么？因为我的真实目的是有求于您，所以真话里就会有私心，而我的私心又太重，真话就沉在心底到不了嘴边。
    今天我既不求您，也不想巴结您，没有了私心，就能讲几句真心话。不管您信不信，您和亦真，一直都是我最钦佩和尊重的人。无论您怎么对我，就像无论亦真怎么对我，我的心里都没有一丝恨和怨，只有心服口服。
    因为你们自始至终做的就是自己，不只是做好、做到了自己，你们心中的那把尺子，量自己和量别人，都是一个标准，不偏不倚才能无恨无怨。
    而我，今天想做这个人，明天想做那个人，最终什么人都做不像，我心中的那把尺子，量自己时无限放大，量别人时无限缩小，所以我的世界里一片畸形。今天我也有机会做一回真正的自己，有机会用标准尺寸丈量一下自己的人生，虽然还是受了你们的影响，但我从心里替自己高兴。”
    钱晓伟还是第一次在马大明面前如此这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没有半句虚言，没有半点遮掩，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一点都不觉得累，反倒是感觉无比的畅快和轻松。讲完的那一刻，他都惊讶于自己的表现，明明已经知道马大明不太友好的举动，偏偏还把心窝子里的话都掏给他听。
    要是在平时，他一定会骂自己犯贱，可是今天他却沾沾自喜，因为他在一个从不讲假话的人面前讲了一次真话。
    马大明自始至终盯着钱晓伟洗耳恭听，眼神里满是赞许和信任，直到钱晓伟结束了长篇大论，他才简单点评：“做真正的自己，就要牺牲自己，一把尺子量到底，就要委屈自己，难哪。晓伟，再难，咬咬牙就挺过去了，我相信你，也支持你。”
    “再次谢谢马总的鼓励。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您，亦真已经被报社开除，他出来后还能不能恢复公职？”
    “如果连贾亦真这样的记者，我们都不能为他讨回公道，记者还有什么出路？媒体还有什么希望？”
    “是啊，亦真是江南新闻界的一面旗帜，这面旗帜不能倒。”
    “放心吧，晓伟，亦真这面旗帜不会倒！谢谢你为他挺身而出，也谢谢你为江南新闻界挺身而出！”
    “马总太客气了，所谓铁肩担道义，这回，我只是做了一个真正的记者。这个u盘交给您，我才放心，拜托您了！”
    钱晓伟站起来，朝马大明深深鞠了一躬。转身之际，他瞟了一眼那杯没有喝过一口的茶水，还在腾腾冒着热气，心里顿时感慨万千，还好，人走茶未凉。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如释重负，心头轻快了许多。这一刻，《西班牙斗牛士进行曲》、《高贵的匈牙利人快速波尔卡》和《卡门序曲》，突然在他的耳畔交错回响，汇成了沁人心脾的美妙旋律。
    他还是几年前挖空心思取悦马大明时聆听过这些曲目，之后便再也无心欣赏，已经忘了个一干二净，此时经典重现竟然清晰如昨。这是多么奇妙的感受！
    他突然明白了，一个能彻底放下自己的人，一个能真正做自己的人，如马大明者，才能真正有幸沉浸在这些不朽的音乐中。他回过头冲马大明粲然一笑，十足的天真无邪。
    樊守人的办公室永远是烟雾缭绕，如同一个迷魂阵，似乎要掩盖些什么，又似乎透着无尽的玄机。钱晓伟敲开门，一眼瞧见仙风瘦骨的樊守人坐在那里，就像一个道行深远的方士，正在施展无边法力。他暗自嘲笑了一番，任你怎么装神弄鬼，这里再也不是方外之地了。
    “樊首长，好久不见，别来无恙？”钱晓伟大步流星走进办公室，没等樊守人招呼，一边吆喝着一边在沙发上坐下。
    “哦哟，是钱大老总，钱老弟，的确有好些日子没见了。”樊守人起身过来，边走边搂了搂皮带，嘴巴热乎着，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探问道，“今天一定是什么好日子吧？”
    “樊首长真乐观，还以为有很多好日子，是吧？不过今天嘛，我们两个还能坐在这里说话，也算是一个好日子，珍惜吧。”
    樊守人皱起了眉头，眼神就像从千年不见天日的山洞里渗出来的一般阴暗冷酷，走到沙发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弯腰给钱晓伟递了一根烟，说：“钱总说话太深奥，我听不明白。”
    “过些日子你就明白了，等明白的时候，也就晚喽。哎，别站着呀，又不是给我汇报工作。”
    樊守人坐下，尴尬一笑，打了一脸的皱褶，道：“钱总今天是话里有话，到底什么意思呀？”
    “没什么意思，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那钱总就明说，要我还什么？”
    “你该还的东西太多，未必心里没数？”
    樊守人笑容一收，脸上的皱褶扯平了，声调高了几分：“哼，跟你交往，算我瞎了眼。那次我栽在你的手里，我也知道那个东西你一定还留着，迟早还会来找我麻烦，果不其然。”
    钱晓伟大笑几声，笑声是收紧喉咙哼出来的，说：“你也太小看我了，那么晦气的东西，我留着干什么？看着就恶心，还会坏我的财运。放心，今天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是来给你添麻烦的。”
    “钱总真、真客气，只要我能办到。”
    “安排一个会见室，我要跟贾亦真聊一聊，时间不能限制，旁边不能有人。”
    “这个好说，这个好说，马上安排。”
    樊守人的脸色光亮了许多，起身到办公桌前打过电话，又屁颠屁颠的回来，搂了搂皮带，这才在沙发上坐下，口气也回到了从前：
    “兄弟，还是那句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高兴我就高兴。正好有一件事，需要媒体大力宣传，今天你不来，我也会找你的。我们现在已经将会见室打造成了对外的文明窗口，服刑人员家属来了，没有一个不竖大拇指的。具体来说吧，我们将家属前往会见室的百米步行通道，建成了一个文化长廊，有十多个展示区，监狱建设、监区文化、文明管理、特色教育等内容，图文并茂应有尽有，展现了阳光执法的良好形象，打破了老百姓对监狱的刻板印象，这在全省可是首创呢。兄弟，你看能不能尽快安排记者来采访一下？”
    钱晓伟也竖起了大拇指，只是口气再也回不到从前，冷冰冰地说：“过些日子，你请贾亦真记者来采访吧，他会有更深体会，写出来的稿子也会更加有血有肉。”
    “钱总真会开玩笑，贾亦真判了六年，他这才进来多久？”
    “过不了多久你会明白的，只是到时候由不由你请，也许就由不得你了，世事难料哟。”
    樊守人的脸色立马又凝重如霜了，嘴巴张合了几次才发声：“钱总，你、你、你今天说话，真的是莫名其妙。”
    钱晓伟站起来，指点着樊守人，诡秘而笑道：“樊监狱长，今天我已经给你留足了面子，没有叫你樊老板，你就是无本万利的老板。”走到门口，他回头望着不知所措的樊守人，又补了几句：“又要当官，又要当老板，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这条路，你以后铁定是走不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