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高若雯是真的把李玉芬这对母子的事抛到脑后了,为了补偿她,沈老爷子几乎调动了自己所有的资源为她所用,她只用了三年的时间,就褪去了身上所有苦难的痕迹。
她夜以继日的学习,通宵背书,把错过的所有知识重新记到脑子里,虽然她再也没有去大学读书的机会了,但那些人会的,她会学的更好,更精通。
她甚至重新拿起了画笔。
虽然她母亲常常眼带忧虑地望着她的画,说希望她能忘记过去的经历,像小时候一样画些明媚的东西,可她却觉得,现在刚刚好。
现在才是她真正为自己拿笔的时候。
直到,第三年的某个冬天,她的人向她汇报,李玉芬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沈家的位置,带着孩子跑来找人了。
高若雯对这个没了男人就失了魂魄的村姑兴趣不大,只是这个消息让她意识到,沈老爷子或许不像她想的那样,对所有事情一无所知。
她把消息封锁的滴水不漏,没人能从她眼皮子下面递出信儿去,除非,这是沈老爷子的意思。
他不仅知道李玉芬母子的存在,还把老宅的消息漏给她,大概是想借此看看自己的态度,她当然把态度做足了,泼出去的那盆凉水,就是她的态度。
沈老爷子最终还是选择了尊重她,不再插手这件事,只是从旁给了点助力,帮那女人把生意做大。
儿子惹下的债,经济上补回来,也算是一种自我安慰。
高若雯也摆出态度,每年,那孩子生日的那天,她都会给李玉芬的账户上打上一笔钱,抚养费,不管她要不要,这都是自己这个“大度”的“正妻”面子上要做的。
至于她把这当做屈辱的嘲讽还是好意,就不是她要操心的了。
往后好多年,她都没再收到过那女人的消息。
直到,某个春暖花开的四月,李玉芬破天荒地寄来了一封信。
信里什么也没写,只有一页裁剪过的报纸,内容是某少年绘画大赛的报道,文字上,一等奖后写着“李琦”二字,配的照片,则是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拿着自己的作品,冲着镜头微笑。
高若雯一眼就认出,这孩子就是沈训留在外面的那个野种,那双透着天真的杏眼,简直跟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认出来后,她忍不住捂着嘴笑出了声。
这女人,搞什么?
沈训不会画画,甚至没有任何艺术细胞,会画画的人是她,这些年,她的个人画廊经营的如火如荼,艺术画展也开了好几轮,上过电视新闻也登过报,李玉芬这女人,该不会看到了这些新闻,以为沈训选她爱她是因为爱她的画吧?所以要向他展示他选错了?他们的儿子才是那个惊才绝艳的?
居然让自己儿子模仿她这个敌人?
假如真是这样,那可真是太好笑了,高若雯一时间也想不到别的可能,就饶有兴致地欣赏起报纸上印着的画。
那是一幅素描画,经过拍照和二次印刷,画面很模糊,但这小子明暗调子压的很大胆,对比非常鲜明,哪怕是被压缩过的模糊画质,也能清楚的看到,他画的是一个烟灰缸。
水晶质感,玉般质地温润,却在大明大暗的调子对比下,透出一股凌冽锋利的气息。
她甚至能从这烟灰缸上看到李玉芬的影子——尽管只见过三次,但她觉得那女人就是这样的,莽撞锐利,蠢,一眼就能看透,却像六月的太阳一样热烈。
九岁的年纪,能画出这样的画,天赋不在月月之下。
高若雯一下就来了兴致,她在晚饭过后,把报纸拿给已经变成小淑女的沈江月看,虽然她总是教育女儿,兴趣不能外露,不要太轻易被别人看穿心中所想,可她却总也记不住,一看到跟画有关的东西,猫一样的大眼睛就扑闪扑闪地直放光。
这次看到报纸,也是一样。
在各种名师指导下,她的月月虽只有十二岁,却已然在绘画领域展现出极强的天赋,鉴赏力更是超过很多成年人,所以,她一看这幅画,就滔滔不绝地分析了起来。
构图过于保守,透视不够灵活,还有画错的地方,但是明暗调子打的非常漂亮,尤其是高光处理,一排排从亮到暗,晶莹剔透,极具个人特色。
高若雯知道,她喜欢这幅画。
她越喜欢,话越多。
一通评论后,小江月很是兴奋地向她询问,报纸上这个小男孩是谁,可不可以跟他见一面,她想看看这幅原画。
高若雯笑笑,毫不掩饰地说:“哦,他呀,就是外面那个小野种呀。”
沈江月愣了一下,笑容僵在脸上,眼中欢喜一晃而过,立刻变成厌恶。长大的她已经完全明白了这两个字的含义,就算她对父亲没有感情,仍旧本能地厌恶这种关系。
女儿对这种事的反应比自己还大,高若雯觉得有些好笑,便把报纸留给了她:“以后说不定还会有这种东西寄来,就让我们看看,这条路上,你们两个,谁能走的更远吧。”
看到女儿眼中神色变暗,高若雯满意地抽身离去。
在这些过于安逸的日子里,有个竞争对手,也不是坏事。
她也对这个叫“李琦”的小孩产生了兴趣,想要看看她能在李玉芬那个女人的培养下,画出怎样的画。
谁想,这一看,便是许多年的交错。
……
沈江月时常觉得焦虑,就算她是人人艳羡的沈家独女,就算她走在宽阔的康庄大道上,那种被追赶的紧迫感却始终挥之不去。
好像有猛虎野兽藏在她身后看不见的阴影中,等待时机一到,就把她吞入口中。
现在,似乎就是,那个时刻了。
沈江月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就在刚才,这个教自己要憎恨一切把一切都当做棋子的女人,对她宣布,要收她爸跟小三生的私生子为养子。
沈江月觉得胃里一阵痉挛,胃液搅动着胆汁涌到她的喉咙处,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好恶心,好想吐。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她强撑着精神问道。
高若雯却好像觉得她这副样子有些不成器,叹了口气,道:“我是怎么教你的?你不记得了?”
沈江月想都没想,就背出那句她耳朵都要听出茧的话:“所有人,只要有利用价值,能为我们作用,都可以变成棋子。”
高若雯点点头:“没忘,我没浪费口舌。”
沈江月突然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所以妈妈,我也是你棋子中的一个吗?”
高若雯皱眉。
往常乖巧的沈江月是不会顶嘴的,可大概是最近有太多不喜欢的事要做,莫名其妙的联姻,她完全不喜欢的政治,忙不完的人情往来,学不完的课程,导致她今天连控制自己都变得艰难。
“妈妈,你教李琦画画了对吧?”她挑起眼梢,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相伴二十载,却仍旧让她觉得陌生的女人:“我在美院碰到过,湖边,你站在他的画架前,教过他,对吧?怎么,现在你在他身上看到利用价值了,觉得他有成为棋子的资格了,就要把他拉拢到身边,为你所用了,是吗?”
从没见过女儿有这种情绪的高若雯,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环抱起胳膊,略有些奇怪地观察她。
这种审视的眼神,挑断了沈江月脑海里的最后一分理智,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出现在她眼前的是无数双从黑暗中睁开凝视着她的眼睛。
她妈妈总说,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可沈江月长大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些盯着她的眼睛,明明全都来自她妈妈,盯着她的从始至终都只有她妈妈一个人!
棋子!
要把所有人当棋子!
她这个当女儿的又何尝不是一颗棋子呢?!
就算早就知道高若雯不爱她,可当她这样无视她的感受,肆无忌惮地向她的敌人靠近时,她还是会觉得,心痛,好像整颗心脏被人攥住了一样,疼的她要喘不过气。
她没有想过讨厌李琦的!
是她高若雯,从小教她,要把他当敌人,当竞争对手,她亲手教她拿出所有的恶意去厌恶李琦!现在,她在干什么?她凭什么可以毫不在意她的感受?直接肯定接纳她的敌人?
只要李琦画画的好,公司做得好,在外人眼中受好评,他就能堂而皇之的取代自己吗?
那她这么多年的忍耐算什么?她这么多年努力当个乖女儿又是为了什么?
眼泪不争气的从眼眶滑落,沈江月咬紧嘴唇,注视着眼前的高若雯,想要从她眼底看到哪怕一丝对自己的关心。
可高若雯却只是歪了歪头,像一尊高高在上的雕像一样,冷淡地对她那句她最害怕的话:“月月,你真是,让我失望。”
无数的裂纹在心中的废墟中蔓延,她心中的城,连废墟都要坍塌了。
沈江月惶然无措地从偌大的家宅中夺路而逃,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只想从这个鸟笼一样的洋房中逃跑。
她穿过精致的花园,推开高大的铁栅栏,从里面一跃而出。
然后,她在门外,见到了李琦。
下雪了。
雪花从天空中飘下,从他们两人中间滑落,落在地上,化成一滩透明的雪水。
李琦穿着漆黑的羽绒服,站在铁栅栏的旁边,略带惊讶地打量了她一眼,随后,眼神变得了然。
他开口:“寒冬腊月的傍晚,只穿个毛衣出门,你们当大小姐的,品位挺特别的?”
沈江月的心脏狂跳了起来,她有种穿越时空的错觉,好像终于穿过了年幼时的那道铁栅栏,站到了这个小豆丁面前。
尽管他现在已经比自己还高了一个头,早已不是那个冲着门卫舔着脸傻笑的豆丁了。
但现在,他挡在自己面前,挡在了自己要前进的道路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憎恨涌上心头,高若雯曾那无数句教育和叮嘱在她耳边低语,她想,她们到底是母女,她终究是那个女人的女儿。
她是不可能做个好人的。
所以,她对着李琦,露出了一抹恶意的笑。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如果有一天,你挡了我的路,你就让自己消失。”
“现在,你消失,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