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梦桓、司徒圣尹、展少堂。
当这三人站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恍然惊觉,这三人在外形上虽各属不同风格,但仔细端详,他们身上那鲜明而相通的特性,我又为什么还需要靠着这视觉所带来的冲击感才让自己有了警醒和惊觉?
我的目光落在那浑身镀在光里的男人身上。
明明啊……不是记忆中那人的模样。
拂去那些不靠对比都让人难以察觉出的人工修改痕迹,他的容貌没有了以前刀削斧刻般的具有侵略性的凌厉感,变得更为柔和细致。他那原本一惯持有的那层自我润化而刻意的如兰清俊的模样如今变得倒是仿佛刻在了骨子里,连一个动作、一个言语,面上的任意一个动态都恰到好处的更衬得他如个雅洁温柔的贵公子。而他曾经本来那骨子里惯有的会时不时自然流露的冷酷与癫狂反而好似从未在他的身上出现过。
岁月不仅没有在他的面容上留下一丝半缕的痕迹,他甚至……比十多年前她所见到的他更年轻和更具有了一种仿佛被光照照毓过的温暖感与生命力。
以前的他如若是个“活在”人间的来自冥府的白头恶鬼,现今的他就像是降落人间的天神使者。
游梦桓啊,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的指尖抬起,不自禁想要描摹出他眼睛的轮廓,试想捅破那层虚伪作乱还仿佛洁白模样的纸张,想要找到当年那欺辱我至深的恶鬼那如剖心剜胆的利刃般薄凉又嚣凌的眼瞳。
游梦桓带着粘黏的目光仿佛如渴望圣子垂怜的囚徒般一瞬不瞬锁视着我。
指端抖搐,我蹐促间收回了手撇过了视线。一瞬之间我只觉五脏六腑烧灼般疼痛,就像那患了热应激的动物,胸口窒闷,呼吸急促,潮热充血的结膜让我的视野也变得一片通红。
一只手像一撮霜花从的我的肩后穿出,准确无误地扣住了我的下颚。那沁凉的触觉,带着缕缕入骨的通透感瞬间让我从腥色的梦魇中拔脱。
一只手贴着我的背脊从我的腰侧穿出,横亘在我的腰腹,然后,收紧。
我倒抽一口凉气,偏侧过头来,看着司徒圣尹温柔垂落的眉眼。
他说:“别怕,我在。”
我将颤抖着的羽睫缓缓压下,细细密密的颤栗敲打在眼轮。幼年时那一幕幕被残害与凌辱的场景仿佛在很远、在模糊不清混乱的地方,仿佛又近在眼前。纵使我想要竖立起多少扇的门窗也难以隔绝与抵挡那一遍遍的从视听里割裂我的画面与声音。
我时常会对自己告慰,我已然幸运,因为比我遭受惨烈更甚的人啊——有那么多!
想起幼年时的月魔心跟我说过的话,讽刺般的,我不知道是对我的幸,还是对人性最大的挖苦和嘲讽。
【你怕什么,你已然很幸运了啊。
我曾多次被人在清醒状态下剖开大脑被一群人围着,他们不断地利用着各种刺激手段对清醒的我做着各种研究的时候,你也不过是在被人不断地抽血、摄取身体小部分组织与细胞去拿来给别人做研究而已。
你知道身体里或者大脑里的某个部位或者组织被他人触碰甚至是电击、灼烧的感觉吗?你不知道的。
但我知道。
甚至是当你在各种痛苦中挣扎的时候,你还能偶有看得到的那些人根本没有把你当人看的他们的不同情态。他们有时候甚至在处理你、分解你时在谈笑,亦或者对你露出嘲弄嘲讽的各种戏谑的目光。然后你就会在又一次活过来后,无法自控地不断回溯着当时的情景,他们的每一个笑和话语都会在你的意识与幻象里不断不断地重复,不断被放大。
——那里那么多的人啊,却没有一个人把你当人。他们不曾想他们下刀时、做着各种实验时残害折虐的是一个生命,一个也有情绪会感知痛苦的生命。或者,他们是知道的,只是他们都从不曾在乎,他们只会记录、喜于乐见。因为那里所有的人除了你自己,没有一个人会把你当人。久了,木了。被折磨所承受的下限也越来越深越来越大。可是真的就不会痛了吗?你所有的一切只有数据、实验结果、答案才是那些人所在乎的,而从来没有人会在乎你作为一个人的感受。
你会明白,你身处的那片人间炼狱里,永远也不会出来一个可以将你从痛苦中解救出来的人,也没有人会在乎你的任何感觉。而相反, 你的痛苦或者任何反应只会成为别人物尽其用的必须又必然的存在,只配成为他者记录的数据、利用的存在。
你怕什么?你这俨然被人保护了的模样。
没有人会去剖割你的身体、摘取你的器官,挖净你身上所有值得可利用或者被售卖的存在,直到你残缺到再也醒不过来。没有人会对你用各种极端残忍反人性反常理的方式去改造身体,也不会随时把你送给某个“超异常”的“客人”“享用”,供一个或是多个披着人皮的恶鬼当做不容易被玩坏的或者特别用处的玩具毫无下限的对待、开发,直到你在最终忍受不住中、面目全非中凄惨的死去,死后,甚至会被人制成物品或是剖制成各种物件,供人取乐供人“留念”,甚至还会在你死后将你凄惨“活着”的经过与某些发生被那些人间恶鬼时不时地提溜出来当做谈笑取乐的物资、话题,被肆意提及、“展出”、辱亵。也没有人让你从一出生开始,就让你连作为人去存在的机会也不曾有,不是让你成为各种实验得以无限继续的一个“环节”,就是成为某些只有利益和私我心的人买卖的“商品”,为了更好的让他们得以以优良的方式繁衍子嗣或是健康长寿或是拿来满足他们对“高品质”生活的追求,才将你像个商品一样挑选出来,成为他们繁衍的工具,亦或者更残酷, 成为他们吃穿用度或是各种享受里的某一份“材料”某一个环节。
尘埃都不如啊……尘埃至少可以安安静静的存在,而那么多无辜的生命却从出生起就要成为那一拨利益熏心者获得更“美好”更“美满”的奠基石,每天在各种痛苦中挣扎,直到痛苦中死去。
而你这些又算什么呢?何紫梦。你生下来就有了“人”的身份,而这里的多少无主冤魂是从生到死都没有享受过一天作为人的权利?!他们连姓名也不曾有过!只有苍白的数字像是打在猪肉上的印章,作为他们曾经是谁的证明。】
是啊,魔心。我又何其幸运呢?作为被烈火烹煮的残骸里不被烧尽的一粒尘埃,触摸过那些于痛苦中挣扎的残肢断骸,作为它们星星燎原之火的分身,飘向那些燃火的恶鬼所在之处。
“恶鬼。”
我道。
“什么?”游梦桓微眯着眼睛,探身,踏前了一步。
我缓缓掀开眼帘,广袤秋原投射入眼眸,一片片黄绿交相掩映,不远的地方是密密麻麻的深树,一片幽冥晦暗,看不到任何鲜花。
王安石的《出郊》映照在眼前,唯有不同的是,那景于他是风和日丽,是勃勃生机,是带着希望。
而于我,萧冷寥落,疏淡寂泊,虽附着着诗歌的隽永,如画的风情,却也携带着一种与宿命轮转凝视的喑默哑然,宛如向人强制兆见着一道寓意不祥的前路,似如深渊泥沼,迷雾暝途。
“我说……”我接过了游梦桓手里的蛋糕。
“我要杀了你!”一手暴力崩掉蛋糕的外包装,我将整盒蛋糕向他的脸上砸去。
游梦桓的表情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被蛋糕残骸淹没的脸上露出的双眼定定的,只是直视着前方,不显丝毫神色。
我伸出指尖,缓缓勾勒他面庞的轮廓。然后大拇指按压在他的唇瓣,用力地揩拭过他唇上的奶油。
他的视线看向我,微挑的眼眸中凝固着两汪墨色深潭,明晰的印刻着水光色的眼膜勾勒着的我的身影。
他的目光一瞬不瞬,黏连拉丝,缠柔中又夹带着侵略性十足的勾。
他突然微侧过头,一口将我的拇指含入,然后用厚重又缱绻的力道不断地卷舐搅磨着它,似是只是单纯地想舐去上面甜口的奶油,又似是在吃着自己贪恋许久的美味。
司徒圣尹的手再次从我的身后方伸出,攥紧我的手腕,想将我的手从游梦桓的嘴里抽出。而我的另一只手搭上了司徒圣尹的手,与他的力道相抵,阻止了他的动作。
【我不怕他。】
我对自己说着。
他只是一个在我孺弱之时欺我辱我的变态,丧心病狂的恶魔。
而现在,他再也不能任凭任何威胁我了。
司徒圣尹皱着眉,偏侧着头看着我。我没有理他,只是反手一巴掌甩在了游梦桓的脸上。
粘黏着游梦桓津液的手指从他的口中脱出。
游梦桓没有显出丝毫的恼意,只是垂睫轻笑了一声,如从汝窑青釉盏中盈盛而出的清泉水,却发散着酒的酵意。
游梦桓的笑并没有维持太久,眼里露出似醒非醒的懵懂。他紧蹙着眉头,眸光落于凌空,他深吸一口气,而后叹出。似远似近的眸光望向我,最后在我的脸上逐渐聚焦,逐渐深邃,像是要透过我的皮囊,看入我的灵魂深处。
“紫梦,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游梦桓柔声细语。明明神色平淡温柔,甚至连语气都没有变,唯那浓墨泼洒的眼睛似有波浪翻涌,于暗色下隐匿着淡淡血色。
“我这辈子走过很多的路,面对过无数的选择,我曾从没有一次有过后悔,也绝不会为了自己所做的一切而觉得自己有错甚至是会认错。你应该知道,像我们这种站在刀锋尖端履汤蹈火的人之所以能够长期屹立在不倒不败的地步,靠的就是让自己塑身为无坚不摧的模样,以决断和狠厉无情作为自己的固勇金身。但紫梦,面对你后,我太多的第一次因你而生。你成了我人生中唯一的祸乱和变数。
我活在弱肉强食里太久了啊……面对你我要如何去做呢?只有把你碾落成泥沼里的模样,把你把控在自己随心所欲的圈地里,我才能对自己说,我是没有弱点的,而你不算是什么。
可惜,我活了那么久,却从没有人教会我什么才是爱。而我如今后悔了,在漫漫长河里,我拥有了太多的东西,却从没有真正拥有过一样自己真正发自内心爱上的东西。我所拥有的一切、掠夺的一切,不过是在遵守着促使我存活的弱肉强食的法则,别人的浮云朝露,我的刀俎余生。人生海海,山山而川,而你,是我浮生若梦里唯一的明灯,是拥我而眠引领我梦色的璀璨星河、唯美夜色。”
游梦桓停下,双目锁视着我,试图从我的冰冷中锁定穿透出不同温度的颜色。
然后,他像溃败了一样,兀自低头垂肩再次重叹了一声——
然后再次抬起眼眸,深情繁茂的目光一瞬不瞬地锁视着我。
“紫梦,生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吧。”
我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眼睛微眯,偏侧着头:“什么?”
他勾唇轻笑。
“生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
我一巴掌向他的面上呼去,这次的他没有用脸直接承接,一把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必然的不是吗?你不属于你自己啊,紫梦。我的甜心,我的小梦梦啊……
你属于徒霸集团旗下科研的所有物,就连法律定义下的,你的户口上你的监护人也是司徒家。你的一切都属于司徒家,而你知道吗?司徒家——属于谁?”
游梦桓伸出手想要抚上我的头,被司徒圣尹一手掌拍开。
游梦桓也没有丝毫生气的模样,甚至连眼神的余光也不带向司徒圣尹沾上一眼的。
只是依旧保持着他温润如玉的微笑,目光黏连地望着我。
“要发疯滚远点!让我跟你生孩子?就你这不人不鬼的幽灵身份?就你这大我不知道多少轮的年纪?你配吗?你行吗?真给你脸了?还所有物?!当年实验基地的那把大火怎么没有把你烧死?放你出来释放更多废弃二氧化碳在这来影响别人生存环境!我就算跟谁生,也不会跟你这样一个满身罪业的恶鬼生!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怕是生出来的孩子没xx!”
现场的几个男人听到这都皱了皱眉。我表示很舒心。偏侧过头来,看着依旧环抱着我的司徒圣尹道:“怎么,这疯子都在占你未来媳妇便宜了,你还不出来吱几声?就算不会心疼媳妇,这疯子都在跟你宣告司徒家是属于他的了,怎么?都在这侵占你的‘底气’了,没点感想感言?”
司徒圣尹侧头低笑:“到底是不错,你这拱火的技术有长进呢……”他伸出两只手指捏了捏我的上下两片唇瓣子,“就是这长进依旧能不能多放在哄开心你未来老公身上,而不是为了让你老公气出白头发?”
我伸手拍掉他在我嘴上作乱的手,又去揪了揪他一头柔顺细滑到不可思议的头发:“这不是到底没有白嘛!”明明乌黑油亮到发光!
司徒圣尹也没理会我作乱的手,亲了亲我的脸,将我搂得更紧:“好吧,就着你这承认家属的话,未来老公就出来护妻一把吧。”
我刀了他一眼:“委屈得你?那你别来,没用的男人滚一边去!”说着,便要挣脱他怀抱。
司徒圣尹双手锁着我的腰身,让我越发呼吸不畅。我只得腾出一只手来继续拉扯他的头发。
混蛋,看着明明病弱青年白斩鸡的模样,却不想肌肉紧实,迸发感钳制性那么强!狗男人!
司徒圣尹将脸埋入我的侧颈低低的笑:“好吧, 不委屈。护妻怎么能说委屈呢?有用的男人可不能说不行。所以,未来老公除了滚不会,什么都行!只是宝贝,杀鸡焉用牛刀呢?有些恶犬喜欢吠你总不能就直接对它动手吧?会被人直接说是虐狗的。解决事情的方式那么多,打嘴仗是最浪费时间和低下能力的一种。任何事情,看结果即可不是?”
我乜斜着目光看他:“干嘛侮辱狗,不知道我最喜欢狗吗?”
“什么?你最喜欢的不是我吗。”
“麻蛋!滚你的!不要脸!”
“公共场合,你们能不能别那么腻歪,真恶心……”
“滚!要你这灯泡在这里碍眼?你这灯泡离开,哪里来的‘公共’?我们两口子的事有你这灯泡什么事?需要你在这照明?照的真宽……”
我和司徒圣尹相携着离开,展少堂紧随。
游梦桓没有跟来,我也不会关心他此下的表情与心情到底如何。
司徒圣尹说过,面对敌人,敌人越在乎的东西你应当越不要在乎,反可以就此利用,因为代表那越是可以成为你无坚不摧反攻对方的利器。
人有了在乎的东西也就有了弱点,但或许弱点也会成为这个人坚不可摧的点。
所以如果你是这个人,就要懂得让这个点稳固而坚固地成为你的不可扭转成他方的点。
而如果你面对的是这个人,就要懂得将对方的这个点与对方割裂。
我微笑着抬头看向此刻也正垂眸看我的司徒圣尹,一个灿若朝阳,一个亮若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