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宫祖师堂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柳树,另一棵还是柳树。
林朝英抬脚落足,跨过门槛。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不禁愕然站住。恍惚间似乎走入镜中,镜里有个道姑,镜外也有个道姑。
就在一柱香工夫之前,这道门槛曾挫折过铁掌帮的雄心,闪了裘千仞的老腰。门槛幸灾乐祸,仿佛意犹未尽,也要失陷林朝英在此了。
王重阳招待俗世贵客,最多也只站在堂内相侯。出门迎接?全真派从没这个规矩。这也是王重阳自视甚高的缘故。对林朝英则另当别论。
全真七子齐出,与教主占据八卦方位,拜日拜月拜三清,稽首立地肃然专等,十二道童分作两队,四个净水泼路,八个焚香接引。迎接仙姑,礼遇自当至高无上。
当面厚此薄彼,裘千仞脸上须不好看,也顾不得了。好在已经致歉再三,兹事体大只得如此。
林朝英杏黄道袍,袍角袖口各绣小小坟冢,以示与全真派有别。孙不二道袍也作杏黄,袖口袍角绣出骷髅图形,却是王重阳点化,意谓人寿短促,亟应修真。
孙不二身为七子之一,本当随众出门迎侯,此刻竟端然打坐堂内,也不起身,只含笑点首。林朝英也微笑为礼,两个道姑相互打量,都是一愣。
孙不二心想,她果然好美,怪不得真人如此大礼相迎。
林朝英想,重阳宫自来只肯收纳道士,这个道姑居然也能列入门墙,必有过人之处,难道我不如她?
孙不二心想,今日真是三十老娘倒绷婴儿,为对付那野猫,一时不察竟至失检,也不知有没撕破道袍?此时起身,这张脸可就丢大了。
林朝英想,她大喇喇坐地,自是不把我放在眼里。难道是恃宠而骄?全真派清净之地,怎能藏污纳垢如此?定是我胡乱猜想。且慢,看她两腮晕红,杏眼流波,却哪里是修道人模样?难道那人竟然……
孙不二心想,怎地如此肉颤不止?内息冲荡,浑身燥热……这可真是走火入魔了。
林朝英想,她身边小道童眉目清秀,倒与那人颇有几分相似,难道……
孙不二看一眼尹志平,想,他小小年纪就敢胡作非为,长大了定是邪魔外道,还是及早打杀了罢。
见那道童跪地,一手扬起,提有一物。是一柄残破笤帚,肮脏污秽。林朝英心想,是了,她母子二人一起辱我。
怎地那人只作不见?难道有意纵容?想到此处,不禁一阵惘然。
王重阳却是心中尴尬,委实难言。孙不二出事,他也亲见。事关体面,礼教大防怎好开口解释?也只得从众,装作不见。
王重阳缓步登堂,欠身相请,持礼甚殷。林朝英微微点头,含笑凝视,抬脚间不觉又扫这母子一眼。随侍在后两个小小道姑,各抱一柄拂尘,厮跟了跨过槛去。见那道童被罚跪地,鼻青脸肿模样狼狈,便交头接耳,掩口吃吃而笑。
其中一个伸出纤纤素手,指住尹志平,娇声道,“你这小贼黑吃黑。”
另一个学样,也指指点点,娇滴滴说道,“你还是去捉老鼠的好。”
两个转身,面对面互相指了,齐齐笑道,“就你牙白?”
尹志平听了这些话,却似雷声过耳轰轰不止,惊得险些昏厥,“这,这,这?”
转脸举目,只见手里分明提个笤帚疙瘩,浑身一抖,慌不迭丢开。
两个小道姑掩口格格一笑,互牵小手甩开步伐,跑跑跳跳追赶师父去了。两柄小小拂尘摇摇摆摆,神奇同步,扫得人心荆摇荡。
这三个极美道姑一落足,祖师堂立时雪亮。王重阳心中叹想,这才真正叫做蓬荜生辉呢。此前将这话白白赠了裘千仞,真是有辱斯文了。光影流转之下,那些隐藏的犄角旮旯灰尘蛛网一一浮现。不禁皱眉,心想如此腌臜,怎配她足底踩踏?
落座寒暄,宾主引见,不在话下。那裘千仞却立地,肩上又扛起那口大缸。王处一窃笑道,他倒不累。丘处机冷笑道,倒似缸中宝贝别人碰不得,小气的紧。
裘千仞大笑三声,开口道,“久闻活死人墓主人剑法天下无双,就连王真人也称道得紧,今日能否露一手玩玩,也叫乡下老汉开开眼?”
林朝英含笑为礼,见他举止怪异,不禁有讶,转脸看王重阳,意似询问。王重阳避过裘千仞视线,抬指轻敲脑门,示意有病。林朝英叽的一笑,低头不敢再看。
稳了稳心神,吩咐道,“莫愁,你去演一套全真剑法,也好教裘老前辈指教。”
小道姑李莫愁答应一声,取一柄小剑,飞身下场舞动起来。虽人稚剑轻,倒也似模似样,一招一式显经名家指点,举手投足均有法度。舞到紧处,剑花翻飞连成一片,忽的跃起,轻轻巧巧落上那口大缸,走马般跑动,竟似毫无分量。
裘千仞头颈左右扭动,努力翻眼上看,不住叫好。其实何曾瞧见?
林朝英王重阳忍俊不禁,相视一笑莞尔。
林朝英问道,“听说师兄新近得了一本经书?”
王重阳没半分迟疑,伸手入怀,取出两本薄薄册子递过,叹道,“为这九阴真经,也不知害了天下多少好汉性命。”
李莫愁剑法使完,跃回地上,叫道,“龙儿,你使玉女素心剑法。”
另一个小道姑下场,却不拔剑,扯一条白绫绸带挥舞。林朝英随手翻动经书,倒不见如何有兴致。
那龙儿手中白绫翻飞甩至颈后,再起来时,已缠住剑柄带出利剑,寒光一闪,剑锋横飞,径奔酒缸而去。裘千仞惊呼,却见白绫抖处,已松开剑柄。看那利剑奔去处,不离裘千仞左右。
王重阳一怔,心想这回失手了罢?
那龙儿不慌不忙,撤手回带,白绫飞过头顶,自身后一绕,白蟒翻身,刹那间直飞出去,竟是后发先至,绕过缸身。她纤纤素手如拨琴弦,一下弹拨,一道波光沿白绫如电窜去。白绫端头竟挡在裘千仞之前,若有手指,卷住剑柄。
一片喝彩声中,那剑已停下去势。龙儿早飘身跃前,握了剑柄,这才开始使出剑法。裘千仞先还叫的出好,这时被剑风闭了气,如鱼上岸,干张嘴却哪里出得半声。
林朝英还回经书,道,“想必是好的。”
王重阳叹道,“原本担心你会讨要,不免让我为难。师妹,你真是小瞧了它。”
那边林朝英低低说了声什么,两个小道姑摆个式子,娇叱一声,玉女剑与全真剑法齐出。两路剑法针锋相对,雷轰电掣各不相让,堂上煞气骤起,席卷而来,正看的人人心惊,忽的剑锋一转,二人并肩,双剑合璧再次舞动,说也奇怪,还是同样剑法相同招式,竟然雪消冰融一团和气,暖洋洋如沐春风如饮醇醪,舞到如痴如醉时,两人更移形换位,看的人眼花,二人之间凭空多了一道人影。
堂上起了一阵低语,人人揉眼,惊疑不定,“莫非是幻术?”
毕竟王重阳识见过人,喜道,“初看师妹玉女剑法,招招似专为克制我全真剑法,不意联起手来,竟是威力大增,二人虽不能变作三人,却也得三人之力。这两个孩儿功力尚浅,若使得好了,变成四人也非难事。倘若,倘若……”
林朝英一颗芳心窃喜,低头暗想,他要说了,他要说了,等了这些年,他终于要说了,我好快活。
她已提前幻想,自己与意中人并肩使剑,龙飞凤舞珠联璧合天女散花诸天作乐的美满画面。
尹志平还在发呆。两柄拂尘一直在眼前同步摇摆,挥之不去。李莫愁使剑时,他不出声地看,他看见自己出现在她身旁。小龙女使剑时,也是如此。他看见自己跟她们一起,三剑合璧。
他一声不响,把这画面铭刻在心。
孙不二连连呵斥,令尹志平跪下。他还在发呆,不知不觉间早已起身,一柄破笤帚提在手中,隐隐放出宝剑光华。隐隐听见耳边聒噪,随手一帚,已抵孙不二咽喉,“咄!”
孙不二一时惊住,一句话骂到一半,戛然而止。
林朝英还在等。
她缓缓抬起视线。王重阳闪开目光,不敢与她对视。那句“倘若”高悬半空,迟迟不见着落。
林朝英慢慢低头,她还在等。
王重阳两个“倘若”出口,瞬时嗅到危险。十年抗金,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时时危机步步惊心,数万将士忠心耿耿,随他转战南北,大小数百仗,他无数次承诺胜利,最后只带回七人七骑。那些骷髅堆积起来,只怕也如小山了。空荡荡的眼窝,欲哭无泪。他早已是惊弓之鸟,余生不敢再轻言承诺。
可怜林朝英一颗可可芳心,渐渐沉落。虽还在重阳宫,却已提前感到活死人墓冰冷。终年不见天日的黑暗,永远等不到回复的绝望。
“师兄,我想试一试你全真派的剑法。”
王重阳面有难色,“这个,”
林朝英苦笑道,“不是和你,是和你重阳宫的女道姑。”
言毕,一指孙不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