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南溪到别墅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一层还亮着的灯光,其中晃动的人影憧憧,让这间原本她分外熟悉屋子生出几分陌生感。
桑南溪先下了车,在台阶前微微顿住脚步,长靴的前端被冰雪覆盖,没能隔绝凉意,整个脚掌都冻得有些僵硬。
宋承良停好车子,看见在门口顿住的人影,感受到她的犹豫迟疑,快步上了台阶替她拉开门。
伴随着门被打开一道细缝,屋内透出来的暖光从一道细线逐渐成扇形扩大,照耀到脚背之上,给人一种温暖的错觉。
打开门,是一阵扑鼻的暖意与菜香,有人扬着笑脸热情地招呼她:“南溪,回来啦,吃饭了没,先来吃点东西垫垫。”
这里离不了人,老太太派了李姨过来。
桑南溪脱下鞋子从柜里拿出毛绒的拖鞋,一边放下包,一边说:“阿姨,不用了,我先上去看看阿……他。”
她的目光落到从楼上下来的身影,原本脱口而出的称呼调转成一个笼统的称谓。
罗子玉走至她的身边,笑语嫣然地开口,“聿白那有医生看着,先吃饭吧。”
这样的笑意,让她觉得有些别扭。
桑南溪僵直着脊背,背上传来礼貌性的一下轻拍,若不是耳边也一同传来的嗓音,她甚至会以为是她的错觉。
周明奕说:“南溪,这么晚了,先吃口吧。”
桑南溪默了几秒,握在栏杆上的手收紧了又放松,最后,她如同奔赴战场般,一步步走到了餐桌边,坐下。
满桌的菜,大部分都是江浙的菜系,这屋子里只有她一个江南人氏,不难看出是为了谁准备的。
她没有太大触动,只是按着礼数说了一句谢谢。
周明奕和罗子玉并肩而坐,桑南溪坐在她们的对面,这样并不平衡的入座方式,布满菜肴的桌子使得屋内的空间变得泾渭分明。
桑南溪低垂着眼眸,等待长辈动了筷,这才拿起了筷子夹菜。
这场饭局,其实谁都吃得心不在焉。
他们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她听过他们在饭桌上和当初那位沈小姐聊的话题。
类似于,你家那位长辈最近身子怎么样?亦或者是,家中的哪一位最近职位进行了变动。
这些,她和他们统统聊不了。
一些生疏又无意义的寒暄,听得桑南溪其实都想说一句,其实也不是非要寒暄,甚至连这顿饭也不是非要凑在一起吃这一顿。
当然,她还是耐着性子,时不时地抬眸回应几句他们对她客套的关心。
六年过去,罗子玉容貌基本上没什么变化,除了因为操心而产生的几分憔悴,和刻意挤出的几分笑意。
她一如当年那般,让人第一眼就觉得有一种从容又漠然的疏离感。
周聿白的眉眼上其实与她有五分的相似。
初见时,也正是因为这几分相似,她对罗子玉下意识就有一种好感。
其实在那之前周聿白也跟她讲起过他的母亲,在他口中,他的母亲是个极亲和有礼的人。
桑南溪在电视上也见过许多罗子玉一闪而过的镜头,不过匆匆几眼,但那含笑的模样,让人莫名地觉得温暖。
那时她还觉得,周聿白形容得很对。
她和周家的第一次谈判,让她第一次认识到那些外表看上去越是温文尔雅的人,其实说起话来才是真正的不留情面。
和好后,她窝在周聿白怀里,总是不免担忧:“你妈妈如果不接受我,那怎么办?”
她爱周聿白,但总做不到为了他就在他家人面前低声下气的地步。
周聿白总是捏捏她的耳垂,说:“我们溪溪那么漂亮优秀,哪儿能有不喜欢你的?况且,一切有我挡着呢,你就只管开开心心的,不用为了我去做让自己不高兴的事儿。”
他防得了明枪,却躲不过暗箭,尤其还是至亲至爱之人射出的暗箭。
桑南溪很小就失去了母亲,曾几何时,因为周聿白所说的话,她对眼前的女人也抱有一种憧憬。
只不过那些憧憬在那个晚上刺耳的言语下,轻而易举地碎裂。
桑南溪将碗里的饭吃了一半,轻抿了抿唇,胃里已经有些撑。
罗子玉与周明奕对视一眼,看着灯光下那张消瘦的脸庞,缓声关切地问:“吃饱了吗?吃那么点儿一会儿会不会饿?”
桑南溪默默放下筷,一一作答:“饱了,不会饿。”
放下筷子的那几秒,她原本已经在考虑要怎样得体地结束这一场饭局。
罗子玉略带歉意的嗓音却抢先一步开口:“南溪,阿姨跟你道个歉,当年的事是我做得不对。”
桑南溪闻言,眼睫轻颤了颤,在等待着她回答的时间里,原本吹得她发丝微动的暖风似乎也缓缓凝滞。
她知道自己该做出反应,最端庄得当的回答应该是,她扬着浅淡地笑脸说,没关系的阿姨,都已经过去了。
接着或许会迎来一场皆大欢喜般的结局。
可那些话一旦说出口,她的五年,她的尊严,还有那个小生命……太多太多的东西,那个瞬间,哪怕她至今想起来都觉得耻辱尤甚。
所有种种,又算什么呢?
算她的自作自受吗?
她连她自己都无法原谅。
不是所有对不起就一定会得到原谅的回答的。
桑南溪缓缓吐出一口气,抬眸对上罗子玉的目光,眼底是无比清醒的冷漠,但她还是尽可能平稳自己的情绪,礼貌又平静地答道:“阿姨,我接受不了你的道歉。”
“不是所有对不起就一定会得到原谅的回答的。”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格外的坚定:“有些事情虽然已成过往,但所造成的影响是不可逆的,当初的事情,或许你们有你们的考量,但我……无法也不会站在你们的角度上去思考问题。”
虽说桑南溪的拒绝也是理所应当,但也许是从未见过桑南溪这样的一面,两人难免有些愣神。
桑南溪的红唇还在继续开合着:“道歉的机会有很多,叔叔阿姨选在今天,是因为对我流了一个孩子感到歉疚还是因为看到阿白为了我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而不得已的妥协?”
“我……”罗子玉第一次在一个小姑娘面前这般的哑口无言。
桑南溪又缓缓接上之前刻意停顿未说完的话:“当然,或许也是真心对我感到愧疚。”
说完这些,她倏然笑了笑:“其实今天如果不是为了阿白的身体,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
“等他身体好了之后……我们应该也不会再有交集。”
她已经将话说得很明白。
桑南溪缓缓起身,将椅子推回座位,说:“叔叔阿姨,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上去了。”
一番言之有理的话语,礼数周到的告别。
罗子玉除了勉强地笑笑,说好之外,似乎也再说不出其他了。
楼上的房门开了又合,夫妻俩对视着苦笑了下,不知是谁先开了口:“是个极聪明通透的姑娘。”
这一回,两声不约而同的长叹中,是情真意切的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