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了丝后何氏备了一小壶酒、一块猪肉、几块米粑、一摞黄纸、几根香带着倩倩去下村的蚕神庙里酬蚕神,并在下村的铺子里买了几枝纸花一起供奉了。
蚕神庙小又破,除了腊月、正月十五和小满后的祭祀,平日里都少人来。
里面供奉的是小小的泥塑彩漆的嫘祖娘娘,大部分彩漆已脱落,露出褐黄的泥底,神像手上托着的盘子里是条木制金漆的蚕虫。照样金漆斑驳。
这是倩倩不知第几次来。每次来都觉得庙又破了一些。
虽然庙不起眼,附近村子的人家收了丝后到底都会到这里来拜祭一下,所以纸花、米粑不少。
收丝后便是非常繁忙的收春花和插秧,“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桑蚕又插田”。
通常是全家出动抢农时,连饭都是连锅带到田里吃的,风雨无阻。
三四天把春花收了,十天不到赶时把秧插好,就到了芒种中期,便是冒雨种棉、种芝麻、种中豆、种大薯、毛薯、甘薯,在田埂上种芋头,连端午都没好好过。
天开则在四月末从外带了一大把油桐叶子回来,取出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干葫芦,倒出里面保存的芡壳大的白蜡虫蛋,原来已到了挂白蜡虫的时间了。
用油桐叶子包一些虫卵,用草叶子束好,再用削尖的木签子戳几个洞出来,白天的时候挂到白蜡树上。
等天气适宜,白蜡虫就从叶子包里爬出来,爬到叶子上去进食,等到秋天处暑左右就可以收蜡了。
因着本年是小年,外加清明、初夏的雨水多,杨梅并没有去年那么多,只有天开带着尧寿去卖了几次。
倩倩就着蚕还小时把菜园里的那片小角落挖好了,雍了厚厚的肥。把野香薷和零陵香的种子散在里面,还在上面搭了个简易的小茅草棚盖。
顺便把花了一文钱买来的蓼蓝种子混上火灰一起撒在土里。到五月雨水的滋润下已长出了小苗。
而留下的那十几斤种茧呢,早已出了蛾子收了卵留着等二蚕、三蚕时用。
大约茧两人斤半生子满一幅纸,纸大的要三斤。大约留种茧十斤,可得三眠蚕四十斤。
夏天溽热,蚕室不易通风,蚕虫易得病,又易染大蝇子(蚕蛆蝇)。按老人的说法,严重的竟然三成为茧,七成为蛆的。
且这时桑田虫子多,稍微疏忽少点看顾,叶子就会被啃得千疮百孔。夏茧丝就比春茧丝差许多。一般除了最好的那些缫丝外,剩下的大多是剥丝绵。
因此尽管夏蚕二十天左右即可上山,村里养的人还是少。但另外一季的秋茧就会好很多,所以夏蚕可少养点。
饲养头蚕的蚕具也在闲时用石灰水浸泡刷洗曝晒重新放好,等着养二蚕。蚕室内打扫干净,洒上石灰,每日用艾草熏。
窗户上的纸烂了的要补好,连门都要上一道苇门帘或竹门帘,加两道杠,防止蝇虫进入。在蚕室内用苍蝇拍子找虫子,发现了一律打死。以上都是为了杜绝大蝇子。
从芒种到夏至这一段时间,虽然还有许多农事,但因为多雨也比四月稍闲一些。
倩倩一般上午到桑田里抓虫子,下午放牛时打绵线或打麻线。
别看桑叶才摘完没多久,嫩枝也在春蚕四眠时砍了,但夏天水肥充足,桑拳出得也快,叶子都长得有半个手掌大了。
那些喜食桑叶的虫子自然不会放过如此的美味。
桑蟥的卵虽然被刮了很多次,别的害虫的蛹茧也被搜着摘了许多次,到底会有遗漏。而且这东西又不是没长脚,旁边的田里一旦有了,附近的便不能幸免。
桑蟥的幼虫小小的,呈青白色,别看小,跟一种大个的白色的食桑叶的毛毛虫一样,会将桑叶吃得千疮百孔,甚至只留叶脉。
所以每片叶子都要仔细地看,碰到虫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捏死。
这些幼虫就跟菜青虫一样,捏时会发出啪叽一声,皮里包裹的汁就炸了出来,肥大的甚至溅得手上都是,衣服上也可能沾上,又不能甩到叶子上。
如同夏秋时捏芋头叶子上的菜青虫一样,让人膈应得很,却不得不做。
桑田的管理虽说是一家人的事,但天开带着尧寿外出做木活去了,禹寿忙着照管各处。她不做就得祖母张氏抽空来,或者何氏挤时间出来。
但张氏在家里打线络丝洗绵,何氏现在要照管田地,忙着施肥、除草。
特别是棉花地、豆地和瓜地,因为雨水勤,草长得疯,隔几天就要去除一次,否则野草便轻轻松松地高过作物,“草盛豆苗稀”的事便发生了。
这时节的棉苗还易长毛虫,少不得撒些含砒霜的药,还要一棵棵地查看,用手将虫子捏死。
在趁着下午放牛有空时,倩倩割了几捆葛藤用栲栲背回来,每根都有二丈多长。此时葛藤的生长速度极快,据说一天一夜可以长一尺余。
背回来后按照之前天开的说法和张氏的教导,在坡上挖了个坑,坑底铺上草。清了煮猪草的锅后煮了几锅葛藤,把煮好的葛藤放进坑里,用茅草覆盖。
两天后停了手里的絮团子,掀开草一捏,外面的那层绿皮可以顺利地刮下来。
在张氏的帮助下抬到东门外的小溪里,拿着草把子,手刷脚踩,把绿皮刷洗掉,又把葛藤里面的芯抽出来,就得到了长长的葛纤维。
把葛纤维晾到半干,按张氏的指点,用手撕了一条下来,却觉得老粗了。
“这个线怎么这么粗?比麻都粗呢。”倩倩不满意。
“直接用手撕的,这还是细的呢。”张氏笑道,“要拉得蛮细,就要针划好头子再拉。”
“怎么用针来划头子?”倩倩好学,她可是极想织出郁林葛那样的细葛布,三两银子一匹呀,比绢都贵。
张氏将缝衣针都翻了出来,几根长短不一。叫倩倩用线把针都串起来,不能串得太紧了。
然后拿着这排针中的两根,将针之间间隔得极小,对着葛条的一头轻轻一划,划出一条极细的丝头来,用手轻轻一拉,就拉出了一整条极细的葛丝。
原来如此,但奶奶为什么后来不织葛布了呢,于是把这个疑问说出来。
“葛难织哪,别看一条丝拉得那每长,这是没有断的,断了的都要打结连起来,打结要打得小,还要打在同一个方向,织的时候就把结织到布里面。
织好了还要几遍练晒才会软点,不然就太硬了,算起来一匹要十几天,也就是夏天穿着凉快,冬天穿冷得很。所以葛布也就夏天织。”
张氏边拉丝边说,而倩倩呢,则用那排针把葛藤的头划出细细的长条儿,拉出的丝里粗的则再分拉,直到所有丝都符合标准,才学着张氏给两根丝打好节,打的节也有讲究。
把长出节的葛丝剪断,绕成线圈。
相对于缫了几十天的丝和纺绵线,这种工作相对有趣一些。但前面烘干的那些茧到底是要缫完才行的,还有剩下的那些蚕衣,下脚料丝都要处理。
何氏虽然在田地里劳作,回来也是要检查的,那些事自然不能不做。是以葛丝也只能抽空才拉一些。
倩倩放牛时便顺便带一卷没拉丝的干葛丝去,在砍柴割草练完字后,就坐在牛群边拉丝绕线,这样下来倒也得了两三斤葛丝。
利用空闲时间和晚上的月光织成了四匹葛布。每匹都把断处跟麻棉布一样缝好,又用火灰水煮过后浸泡一夜,白天洗衣裳的时,用棒槌捶捶打打,再挂在大太阳底下晒。
结果三曝三晒后手摸着还是很硬,根本没有听说的细软之感,这让她极为失望,便卷好后跟织好的麻布一起堆在一起。
五月下旬,她终于有机会跟着天开一起去街上卖货,这是自上次从梧州回来后首次出门。
天开卖杨梅,倩倩卖麻布,还带了二匹绢,顺便把一匹葛布放入去打探打探。
到安阜市后先帮着天开卖了会杨梅,她就轻车熟路地到相熟的牙行里把麻布和绢卖了。
倩倩又问是否收葛布,还把葛布拿了出来给店伙看。
“小娘子的这匹葛细倒是蛮细的,但小店不收葛。”
“哪里收呢?”倩倩忙请教。
“大西门外面的倒是有一家小店,是收葛的,那店主每隔几天就到府城送一次葛布,只是道州的葛布没有祁阳的量大质好,在府城出得也不是蛮快,小娘子去那里试一下吧。在西门外儒学边,一个小牌子叫山葛行的问一下。”店伙好心地给她指点。
倩倩谢了店伙。回来把钱给天开收着,说明情况,便抬腿往西门走,边走边欣赏路边的牌坊。
太阳很大,明晃晃的闪人眼,照在石板路上,反射出一片刺眼的亮光,同时还将路面晒得烫人脚。
但若是光线折过路边房屋的檐角,在阴暗处的路上洒下点点光斑,地面就凉快一些。
倩倩专找阴凉的地方走。
出了营川门,往儒学的金川玉振坊方向行去,边走边对店铺名,城外的许多小店是没有名字的,光这点就花了她不少时间。
一个青衣小厮手提几个草兜,从卖材市的方向过来,正与她走的方向相反。
倩倩忙着找那爿小店,也没在意,不小心被碰了一下。她没什么,那个碰到的倒有点奇怪地盯着她,把她看得莫名其妙,只好叉手先道歉。
那个小厮直盯了她一会儿才想起来,忙回礼后方指着她道:“喔……你是那个小官人。怎么又变成小娘子了呢?”
看她还没认出来,便笑着解释:“我是双喜呀,还书的那个。”
她终于也反应过来,便也认了出来,笑道:“原来是双喜哥,这是出来做何贵干呢?”
“小子家小官人在濂溪学校就读,这不出来买点吃食。”他抬起拿着的草兜给倩倩看。
一兜是还泛着青的毛桃子,一兜油纸包着的不知什么,一兜青皮李子。
“学校没得饭食的么?”
“有的,就是菜不太好,我家大娘子怕小官人饿到,特地叫小子多买点。小……娘子上街有何贵干?是卖什么吗?”
“我跟公公来卖杨梅,顺便出匹葛,听说葛行在这边,就出来找一下。”
“什么样的葛布?”双喜来了兴趣。
倩倩便在路边的檐下找了个阴凉地方,放下背篓,把整匹葛拿出来,还不好意思地说:“这葛布也不晓得哪每回事,几煮几曝后还是硬的。”拿出来用手拈了下却怔了怔,这葛布竟然还变软了。
双喜看她的样子,也用手摸了下,笑道:“这挺软的么,也不硬。”拿起对着光照了一下,“这葛丝蛮细的嘛,比州上大部卖的都细,花了不少工夫吧?”
“噢,算起来有十几天一匹吧。”倩倩奇道,“你还会看葛布呀?”
“也不是会,就是学了点,家里到热天就要给爹和两个哥哥做葛袍,娘总是讲外面买的葛太粗,总是家里人自己织。”
原来如此。
“那小哥看奴家这匹可以卖多少?”倩倩虚心请教。
“那个就看不出来了,家里总是要的,你这只有一匹,去店里也麻烦,这样吧,拿去给二哥看下,要是好就买了,你也不用另外费心思。”
“在哪里?”
“小娘子要是不放心就在这里等到,这回差不多休息了,我请哥哥到这里看,或者可以到学校旁边哪个地方等着。”双喜建议,“看小娘子哪每选。”
倩倩想了下,这片地方人多热闹,到学校旁边也不怕。便跟着到了学校附近的一条小巷边上,找了个阴凉地方待着。双喜自去禀报不提。
没多久就听双喜说:“就是这里了,是这个小娘子。”
来的是四个人,其中一个年纪比她还小的穿青衣的估计是个小厮,另外两个一个高点一个矮点。
那个高点的浓眉长圆脸,穿着本色的葛布深衣,深蓝镶边,黑色方头鞋子,那葛布跟她在梧州看到的郁林葛有些像。
那个矮点的也是穿着深衣,不过是细浅蓝棉布,深蓝镶边的。看到她眼睛一亮,也认了出来:“小娘子,好久不见。穿着这身衣裳蛮好看的嘛。”
倩倩仔细看了看两人,有点眼熟, 一下子记起来,行了个叉手礼后道:“你是那个输了的。”
而那个高个子呢,既然是双喜的小官人,自然就是以前那个背得过书且抄过书的喽。
矮个子脸色立马就垮了:“不带这样揭别人短的。葛布呢,拿来看看。”
倩倩忙把布拿出来。
矮个子又是看又是摸,递给给高个子看:“怎么样?我不会看呀。”
高个子却笑了:“你不会看难道我就会了?拿我穿着的比就是了,不然就到店里去。”
绕来绕去还得到店里去,而且还多花了时间,多走了路。
倩倩便扯了高个子的袍角来跟自家的布比,偏着头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来:“奴家也看不出。”她也放弃了。
一群人大眼瞪小眼,愣是安静了一会不知如何是好。
“不如这样,这匹布我每先按八钱算,拿回去给长辈看了再作考虑吧。”高个子建议。
八钱银子?那可是超出倩倩的预期好多了,这可是个大价钱,她就要点头了。
“那万一……”矮个子有点踌躇。
“这葛虽然比雷州葛和郁林葛差一些,比一般的祁阳葛还是细蛮多的,这个价想必大人也不会说什么,叫人多煮多晒染个色就差不多了。”高个子倒是有主意,“你若担心,这匹我先要了,后面可以的话再找小娘子吧,如何?”
也不等矮个子回答,就叫双喜拿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