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扯着程建业的耳朵往前走，“狗东西！”
奶奶的助理慌乱地跟在后面。
程叙舟看着这一行人从眼前走过去。
紧接着，护士站里的好几个护士全都站起来了，医生也从值班室里往外跑。
程叙舟来往医院很久了，他熟悉这动静，他想，有人去世了。
奶奶身子一滞，松开程建业，也往病房快步走去。
程建业差点摔一跤，扶住墙壁爬起来，坐到走廊里的排椅上面，垂着头，有气无力的。
程叙舟站在斜对面的护士休息室门口，冷冷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再紧接着，就是肖护士从病房跑出来，迎接医生和周见芸，程叙舟看见所有的人都进了妈妈的病房。
他知道的，他有心理准备。
程叙舟慢慢地退了回去。坐到休息室的床上。一下一下啃着指甲。
桌子上有一本小学生练习册。程叙舟拿起来看，封面写着：于晚樱。三个字。
字写得很板正，一笔一画横平竖直。但是翻开作业，里面的题目错了一半。
他想做点什么，于是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支圆珠笔来帮这个不认识的小孩写作业，把错误答案划掉，写上正确答案。
什么是正确答案？
小男孩的眼角模糊，用袖子擦了擦，结果越擦越模糊。泪水打湿了作业本上的字迹。
他觉得有点对不起这个小学生，看名字好像是女生。希望自己不会给她造成麻烦。把作业改完，他阖上本子，依旧走到门口。
程建业在走廊的排椅上面呼呼大睡。
奶奶退出了病房，走到程建业身边，抓住他的衣服把他拎起来，狠狠一巴掌甩在自己儿子脸上。
随后捂着脸痛哭。
程叙舟第一次见到奶奶哭，他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慢慢地沿着墙角走出去，不动声色。没有人发现他。
从三楼沿着消防通道的楼梯走下楼去，来到了临终关怀部的后花园里。
临终关怀部也兼做老干部住院部。这里平时来往的人不多，所以安静而雅致。放射性的花园小径通往院子中间的一座鲤鱼池。鲤鱼池里有假山，有池水，水里有许多祈愿的硬币。
程叙舟知道自己的母亲去世了，虽然他没有亲眼看到。
他全身都在发痛，骨骼与骨骼之间，好像有无数的蚂蚁在细细地啃噬。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两步，到了水池边，于是抬脚坐到池子边缘的围栏上，手撑着石栏，把脚伸进池子里乱晃。鞋子湿了，很沉。
妈妈死了，他想。
他强迫自己重复这四个字。认清楚这四个字。
无数的蚂蚁在啃噬他，全身都很痛。
在他还不能明确地认识到痛苦的时候，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发挥了作用。
本能告诉他：只要现在死掉，就感受不到痛了。
十二岁的程叙舟撑了一下手臂，身体无声无息往下滑倒，犹如一尾搁浅的鱼终于找到了水源。
医院鲤鱼池的深度不到一米，任何一个人掉进去都可以站起来。
那些不愿意站起来的人除外。
程叙舟如愿以偿地没入了这个景观池子。
他在水里面默默地憋着气数数：二十秒、五十秒、一分钟、一分零八秒。他撑不下去了，这就是极限。
但是他阖上眼睛，不打算起来，
一只细嫩的手猛然抓住了他，叫道：“起来！！”
小男孩的脑部已经开始缺氧，被人拖了一下，鼻尖露出水面一秒，马上又掉了回去。
那个人好像没什么力气，但是程叙舟得到了一秒钟的呼吸。
趋利避害是本能，求生也是本能。被拉出水面的一瞬，他本能地呼吸了。
重新沉入水里，他睁开眼睛，感觉非常酸涩。水面之上，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小女孩，正在使劲拉他。
他听不到声音，但是能感觉到她忽然跳进了水里。水波荡漾，一定闹得哗哗作响。
是的，她跳了进来，他看到了她的校服长裤。这小女孩在水里两只手一起用力，拎起他的衬衫领口，再次把他的头抬出水面。
这次连一秒都没有坚持住，他的头再一次往下掉。
小女孩伸出手臂，垫在他脖子下面，喊着：“快起来呀，你会死的！”
程叙舟的意识在涣散，他心想，小学生，快走开，这里很危险。
下一刻，她整个人都摔进了水池，抱起他的头，努力地往上托，只为了让他的鼻尖探出水面。
十二岁的程叙舟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软绵绵的，不听他的使唤，那感觉又轻松又沉重。他在持续窒息。
而那个陌生的小女孩还不肯放弃。
她摔进了池子里，发现自己不够力气抓起他，只能一手夹着他的脖子，另外一只手伸出去，努力地想要攀住鲤鱼池的边缘。
紧接着，她的手一滑。边缘没有能够被抓住的东西，全都是青苔。
如果她愿意放下他，只要站起来就能得救。就算她又小又矮，那水也只能到她的上腹部。
但小女孩不愿意放手，两个人一起沉入水下。
程叙舟睁开眼睛，蹬了一下池子底下的淤泥。他不懂，为什么会有不认识的人要这样执着地来救他。
她如果不放手，两个人会一起死掉。
他会害死这个小女孩。
他反手托住她，两个人一起往上浮起。
那女孩出了水面，嚎啕大哭，抓住他的领口紧紧不放。程叙舟站起来，两个人一起跨过水池的石栏，外面就是草坪。
他松开了小女孩，摔倒在草坪上面，吐出来一大口水。
小女孩哭着爬过来，拍打着他的脸：“你不要死啊！！！”
程叙舟在吐水，他闻到了水池里的泥腥味、鱼腥味、还有无数藻类和微生物的复杂气味。
刚刚跳下去的时候，他明明什么都没有闻到。
她让他重新嗅到了生机。
如果她晚一点来，他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