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肮脏的河流。我是干涸的深渊。深渊冰冷、疼痛。
深渊不是人。
深渊思念朋友。
深渊没有选择。
我想成为肮脏的河流。”
——
星光闪烁。
卡罗内的夜晚热闹而危险。
集市灯火通明,但人类的占比少了很多,叫不出名字的种族聚成一团大声说笑。
安德烈买了太多东西,休特帮他拿了两次才把东西都运进旅馆。
安德烈瘫在床上不动了,他宣布他的能量耗尽,今天绝对不会再走出旅馆的门。
集市上的摊位是流动的,天色暗下去之后又摆上了些新奇的东西。
休特在帮安德烈拿东西回旅馆时看到了神奇植物的种子、矮人族制造的镶了粉锆石的匕首、来自南边大陆的香料、特殊的布料和蕴含着能量的石头。
很适合他的队友们。他们一定会喜欢。
所以他放下先前买的礼物,又去集市采购了一遍。
……
等他回到旅馆时,夜已经深了。
他在进入房间之后感觉有些奇怪。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这里——他感觉被窥探。
休特把后买的这些礼物都放在安全的位置后召唤出了大火,把大火抛了出去。
大火在地上蹦跳着,又径直跑到床上,变幻成一只手的形状指了指旅馆的毛绒被子下凸起的一团。
休特眉眼肃杀,快速地掀开绒被——
借着大火的亮光,休特看清了那个红发绿眼的傀儡小人。
那是杜库在去深渊之前给他的,充当联络器使用的傀儡小人。
傀儡小人机械地做出擦泪的表情,发出了杜库的声音。
“……休特。”
——
杜库不喜欢和他的队友们分别,尤其不喜欢回到深渊。
深渊太冷,冷的让他觉得疼。
现在他才明白,或许那种痛感可以称之为“孤独”。
但是,一个傀儡是不应该觉得孤独的。
杜库想,他大概不是个傀儡。
可是主人不会那么想。
他刚回到深渊的那个下午,手上就沾满了血。
“看起来你的脑袋应该不需要维修。你还记得杀戮的感觉。”
主人这么说,夸奖着他。
“杜库,你是我的毕生杰作,你很像个人了。”
杜库没来由的觉得委屈。
他觉得这种情绪很奇怪,让他冷的想要发抖,但这明明是个夏天。
是因为这里处于北方大陆吗?
他在艾博斯格从来都不觉得冷。他在西边大陆,在玫瑰府邸,在1206教室里的时候,他的心脏都热热的。
他还觉得疼。
他低头看,原来是主人划破了他的胳膊,在收取他的血液。
这个过程并不长,但他觉得难捱。
在主人拿着生锈的刀片要再次划向他的手臂时,他下意识躲开了。
“诺尔维雅……诺尔维雅会想杀了你的。”
诺尔维雅在他离开之前,认真地让他保护好自己。他答应了。
他没有遵守约定。
休特会生气,他会把这整个深渊抖点燃。艾尔利特也会生气的,艾尔利特生气的时候也在笑,他的眼睛冷冷的,不会弯起来。
艾琳会冲到他身前,会变出毛绒绒的耳朵,他一直都很想摸摸。
蛛姀会用藤蔓把主人刺穿,然后回头骂他为什么不躲,怕不是个傻子。菲阿娜会冷着脸把最好的魔药给他。
杜库微微抿起唇,他觉得周身的冷意一点一点被碾灭。
他轻轻抬起手,眼前的景象却都消失了。
他呆呆地想起,这里是深渊。离艾博斯格很远很远。离所有人都很远很远。
他的衣兜里藏着他的傀儡小人。
银发紫眸的傀儡小人涨红了脸,捂着眼睛不想让眼泪掉出来。
他的眼前,只有主人的脸是清晰的。
主人也生气了。
主人不会通用语。主人不明白“诺尔维雅”这个词语代表着什么。主人用深渊的话骂他是个不灵敏的傀儡,让他不要乱动。
“……我没有乱动。”
“主人。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应该对应的是“你回来啦”和“欢迎回来”。
然后他就可以毫无顾虑地放松下来,等着吃饭,或者一起去玩,去休息,听艾琳或者艾尔利特讲一天的趣事,吃诺尔维雅巡逻结束后带回来的小甜点。
他想要休息。他好累了。
“别再乱动。”
主人这么说,脸色冷的像黑色的泥潭。
杜库觉得他陷进了这样的泥潭中,脑袋都无法工作。难以呼吸。
被切割的疼痛并不剧烈。一层层的伤疤应该可以证明着他对这种感觉的麻木程度。
但他觉得很难受。
杜库困惑地想,到底是什么让他那么难受?
他不明白,他很疲倦。他试图结束这种疲倦。
“主人。我在外面学到了很多。我有很多朋友。”
“闭嘴!我没兴趣听你在外面干了什么!朋友?你也配有朋友,你懂什么叫朋友!
你就是个畸形的傀儡,我给了你名字不代表你可以觉得自己是个人!不要在我认真研究的时候说垃圾话,愚蠢的东西!”
杜库沉默下来。
他扭头望向躺在石板上的一具躯体,发现那个躯体也有着银色的头发,紫色的眼睛,却没有戴着面罩。
主人让他一直戴着面罩。因为他的脸令主人作呕。
“没有生物看了你的脸不想吐,戴上面罩,这样你才能在外面不被打死!”
(
很过分的话。诺尔维雅听到的话会把主人丢去雷蒂娅养马场。还好诺尔维雅没有听到。主人出不去深渊的。要主人去养马场,主人会把那些马都杀掉的。
银发紫眸的傀儡小人在他的衣兜里打滚。
杜库用淌着血的手轻轻戳了戳他的小傀儡,在心里默默地安抚他。
不要哭,不要哭。
不要难过,不要难过。
主人已经结束了对他的切割。
主人满意地看着石板上的那具躯体,心情很好地向他展示着。
“杜库,看!有了他,我就可以复制你,他和你简直一模一样……他完全可以代替你!你说你有朋友,如果他出现在你的那些所谓的朋友面前,他们会发现什么不一样吗?不会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主人笑的癫狂。
杜库抿着唇不说话,他衣兜里的小傀儡在狠狠跺脚。
主人说的是假话。他的朋友们会认出他。就像他们会认出休特和王妃的不同一样。
他不喜欢深渊。他不喜欢主人。
“主人。为什么。叫我回来。”
他其实不想回来的。
“什么为什么,你怎么总是在说话——需要我缝上你的嘴吗?”
杜库沉默地摇头。
主人走掉了。
他呆呆地看着石板上那具可能会代替他的躯体,捏着衣兜里的傀儡小人,有某种情绪在不停攀升。
好生气。
好生气。
他想起诺尔维雅在他离开之前送给他的神赐法器。
可以增加事情发生的可能性的法器。
杜库拿出法器放在那个躯体的身上。表情严肃。
“你……你不喜欢吃鱼。你会剥鱼刺。你会说很多话。你会……你不可以抢我的朋友。”
“不可以抢。”
法器消散在那具躯体上,杜库默默地看着,皱着的眉头终于松了下来。
他回到以前住着的房间里,冷硬的石板床上只有灰尘。
他像小时候那样蜷缩在石板床上,睁着眼睛想他的队友们在干什么。他想念他们。
即使点上菲阿娜给他的熏香,他依旧噩梦连连。
深渊里没什么时间的概念。他配合着主人的研究,主人不需要他时,他就在深渊里到处走,试图听到他用作联络器的傀儡小人接收到的信息。
深渊离他们太远,很多话语都被湮没在传递的过程中。联络器在深渊里完全没有作用,他只能想出这样的方法听他们的声音。
还好,他在进入深渊前就和他们说他到家了,不至于让他们担心。
他陆续知道了诺尔维雅在别的警卫员约书亚的家里吃夜宵、艾尔利特带着雅琳休去了东边大陆……以及休特说他去了卡罗内。
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悄悄地去了卡罗内。
在这之后,偶尔有蛛姀的声音。
“他不带我,杜库。休特他是个……”
是个什么呢?
声音消失了,杜库从蛛姀的日常话语中拼凑出了“傻子”这两个词。
还有艾琳的声音。
“杜库,我有点想当国王哎……”
“……好。”
他这么回复着,不知道艾琳什么时候能够收到。
他安静的听着这些话语。银发紫眸的小傀儡坐在他的肩上,也认真托腮听着。
如果日子一直保持着这样,深渊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直到他看见那个银发紫眸的傀儡站起来,嘴里僵硬地说着“我的朋友休特和诺尔维雅”“我的吉祥物雅琳休”……
“我要和他们一起去亚都的餐厅吃晚餐,我要和他们并肩作战,因为我是他们的朋友杜库·尼珐斯!”
主人在一旁拍掌,问他,“他是不是很像你?”
不。
不像。
杜库直直地看着那个傀儡,沉默地走了过去。
主人还在说着“他就是你的弟弟了,你要完善他的记忆……”
主人话音未落,杜库就砸穿了那个傀儡的脑袋。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一点偏离。
机械的声音咯吱咯吱,那个傀儡在冒烟。
傀儡报废了。
主人怒不可解。
杜库只听到自己在重复着“他不是我”。
他不会和任何人分享他的记忆,他的朋友只是他的。
即使主人鞭打他作为惩罚,他依旧不肯承认他发疯,他做错了。
他没有错。这世上只能有一个杜库·尼珐斯。
主人冷笑着,拽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浸在水里。
无法呼吸。杜库模糊地想着,他喜欢水的。
即使掉进费克沙群岛的海洋里,他也不会害怕。可是现在水呛进喉咙,他忍不住咳嗽,却只有更多的水流涌入。
“你以为你走出去了,你就可以反抗我?杜库,你别以为我不会摧毁你,你和别的傀儡没什么不同!你只不过是……而已!”
水流阻挡住主人的话。
杜库想,他只不过是什么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
主人最终放过了他。
他咳着水,艰难地呼吸着。
……
他缓慢地走到深渊最黑暗的角落,抿着唇拿出当做联络器使用的傀儡小人。
他的头发还滴着水,每次呼吸都带出染着疼痛的水汽。
他知道没有主人的命令,他离不开深渊。
他知道在深渊里,消息的发出和收回都被延迟,甚至丢失。
他还是握着可以联系他们的傀儡小人,颤抖着,念着他们的名字。
“诺尔维雅。”
“艾尔利特。”
“菲阿娜。”
“艾琳。”
“蛛姀。”
啪嗒。
不是水滴掉落。
杜库揉着眼睛。
“……休特。”
在漫长的寂静中,杜库听着自己的呼吸,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
他的声音闷闷的,也像被水浸过一样。他又无意识地叫了一声“休特”。
“怎么了?”
休特的声音响起。
杜库僵住,以为那是幻听。
“受委屈了吗?”
是休特。
杜库捏着傀儡小人,半晌,笨拙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带着未消的哭腔认真回答着。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