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之人,本该是个很可爱的蠢萌婴孩。
但头上犄角,和顶部的骷髅头装饰,却是将他衬托到阴沉可怖。
“如今李星云身份暴露,李克用和李茂贞本就沿用天佑年号,这对于他们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啊……”
身形佝偻的孟婆摇动拐杖,缓缓转过身子。
一双沧桑而锐利的眼睛,是立马落到跪着的黑白无常身上。
而被这双眼睛盯着,常氏兄妹只觉浑身上下都被看穿,渐渐感到不安起来。
好在孟婆并未对他们过多关注,只是略微停顿,便接着叹息:“还有皇上相逼,加上背地里只露出冰山一角的不良人,光一个李昌平,便能在如此年纪晋升中天,唉……”
“哼!”
冥帝冷哼一声。
“老东西这么能折腾,我看也没几天奔头了。这天下迟早是我朱友珪的。不过在此之前,李星云必须除掉,龙泉宝藏也必须拿到。”
“命盗圣出手,取回龙泉剑!”
最后一句话说完,冥帝转身离开。
而一左一右,本就没参与到这次讨论中来的水火判官更是机械般后退,重新陷入沉寂。
此刻大殿里只剩下了孟婆与黑白无常三人。
“那婆婆,我们也先退下去了?”
看孟婆神色有些不对,白无常快走几步。一边挂着讨好微笑,一边轻轻替她揉捏肩头。
可还没等将手放上去,孟婆却一改老态龙钟的迟缓,是以更快的速度转身,反手将其握住。
只用手指往脉搏微微一探,瞬间便将一切了然于胸。
“五大阎君的内力全集于你们体内,也不怕把自己吃撑着?”
“啊?婆婆……”
白无常慌忙跳起,想后跃退去,却是一阵恶风横腰而来。
嘭!
空中的她根本无法借力,更无法防备。被这一拐杖砸飞好远,狠狠撞在墓室的墙壁上。
突如其来的变化打了黑白无常一个措手不及。
常昊灵刚要去扶,忽觉脖间凉风阵阵。
低头一看,是方才砸飞常宣灵的拐杖,稳稳的停在项前。
“冥帝早有怀疑,是你们在背地暗害五大阎君。否则,在知道李昌平是中天位高手后,他们绝不会蠢到自寻死路。”
说话间,老太太连耷拉的眼皮都没抬起。
但浑身上下,却是冒出了森森死气。
似乎下一刻,这种行将就木的味道,便会把黑无常同化。
“今日送你们上路,也算合乎教规。”
孟婆将拐杖举起,行动虽然缓慢,可黑无常有一种避无可避的感觉。
就仿佛自己是那案板上的鱼。无论怎样蹦跶,也逃避不了屠刀的锋利。
“婆婆住手!”
见大哥有难,白无常是连滚带爬的将其护在身后,满脸惊慌解释道:“婆婆,五大阎君虽身死,但我和大哥皆有小天位功力,让玄冥教战力有所增强。”
此话说完,拐杖照样没停,依旧是缓缓下落。
显然这番话根本无法将其打动。
白无常继续求饶:“婆婆,五大阎君之死是我们兄妹有错在先。但也只是在其中动些小心思,推波助澜而已,请许我们戴罪立功。”
眼看着拐杖将要落下。
其上的凌厉罡风,压的黑白无常根本喘不过气来。莫说奋起反抗,此时怕是连逃命都难以做到。
但就在拐杖即将碰到头顶,白无常早已放弃抵抗,闭眼等死的时候。
有一股微弱内力从下至上。
虽反抗不了头顶的罡风,但却将常宣灵翻去了身下。
常昊灵像是求死般的对着拐杖迎头碰去。
与此同时,他大喝一声。
“孟婆,我二人虽是小鬼,但身负社稷重任,即便今日死去,将来亦配太庙香火。”
“就不知你这阎王殿里的老婆子,是何下场?将来被万剐凌迟,会不会对今天有那么一丝后悔?”
他这几句话来的莫名其妙。比起求死来说,更像是绝望之后放的狠话。
意图期待着对方有所顾忌,短暂留手。
而对于这种话,大多数人只当是杀人前一乐,挥刀速度绝对不会减。
甚至连黑无常自己都明白,这一下是肯定活不了了。
临死的一瞬间,他心头闪过浓浓后悔。
既恨当初的自己贪婪,又恨李昌平卸磨杀驴。
什么君无戏言?全他妈是假的。
狡兔死走狗烹才是帝王真实写照。
李昌平更是其中佼佼者,这是用花言巧语欺骗自己兄妹送死。以来掩盖他的恶劣行径。
“嗯?”
等了半天,想了很多,却始终没能感觉头顶传来重击。
黑无常好奇睁眼。
眼前正是一团硕大到如山峰般,压迫而来的杖头。
“没死?”
他惊咦一声,低头看向白无常,见她是同样满脸好奇的睁眼。
难道是孟婆大发善心?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黑无常无情掐断。
不可能!进玄冥教的,就从来没有一个是当人的。
成天跟死人打交道的鬼物,怎么会在乎活人?尤其是冥帝之下第一人的孟婆,她有善心?开玩笑!
既然不是善心,那就是自己方才的话中之意了。
黑无常眉头微挑,看孟婆的眼神一亮。心中也隐隐有了些推断。
“你方才,说身负社稷重任,说老婆子该被千刀万剐,是什么意思?”
孟婆紧盯黑无常双眼。像是在寻找其中破绽,又像是在期待些什么。
“什么意思?”
走到这一步,常昊灵索性也就放开了。
冷笑一声:“孟婆以为,我们坑害四大阎君,是为了吸收功力?怎的不猜猜,是不是背后有人指使?”
“指使?谁?”
而听完这番话,孟婆的身子挺直了一些,低垂眼皮从未有过的绷紧,浑浊苍老的目光中闪耀着期盼之色。
这一刻,连黑无常都能感受到她的紧张。
“呵……五大阎君干过什么?他们死在哪里?死状怎样,还用我说么?”
黑无常摊摊手,继续说道:“谁与他们仇恨最大?谁能抄日月之轮转,控乾坤于掌中?还用我说么?”
“是他!”
此时此刻,孟婆几乎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的内心。
激动、欣慰、狂喜皆有。
不良人几十年苟且偷生的筹谋,不良帅日日夜夜呕心沥血的算计。
还有这一路上,为了重复那大唐荣光而埋骨他乡,连尸体都无人敢收的忠臣将士。
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大帅数百年前就算出的那一株李花,终于是绽放了……
五大阎君干过什么?屠戮皇宫!
他们死在哪里?死在有天子在的地方!
死状怎样?极其凄惨!
谁跟他们仇恨最大?当然是全家只剩一口人的李星云!
至于手掌乾坤,拨弄日月。只有不良帅有那资格,他鞠躬尽瘁,当然也属天子手段。
真没想到,天子只略一出手便非同凡响。
黑白无常直接臣服,心甘情愿冒死来当卧底。
这得是何种魅力?
手段、心性、实力、野心缺一不可。
此时的孟婆,几乎是想现在就扔掉这厚重而破烂的长袍。换上清凉衣衫,尽情向这片天地展示自己的美丽。
但她知道还不是时候。
李星云太过幼小,他的道路尚需很多人扶持,他这两个属下黑白无常,也需自己慢慢调教。
想到这,孟婆缓缓收回拐杖。再次把眼皮耷拉下来,又恢复成老态龙钟的样子。
最后深深看了黑白无常一眼,转身离去。
临近消失的那一刻,却有一句话传来:“今后在玄冥教要好好守规矩,否则,老婆子可保不住你们!”
“今后?”
看着孟婆逐渐消失的背影,黑无常表情怔然。
像是还没从死里逃生中缓过神,可他内心深处却已翻出阵阵惊涛骇浪。
曾经崩塌的信念重新立起,并且狠狠扎根在内心深处,永无法动摇。
本还想着往后在玄冥教要如履薄冰,好好护持身份,免得暴露。
可万万没想到,原来这玄冥教早已是人家掌中玩物。
亏自己还以为是很重要的棋子来的……
————
另一边。
身在内室,正负手而立的冥帝突然脑袋微侧,用余光看往身后那道,正慢吞吞前进的身影。
“那两只小鬼处理掉了?”
“没有,老身以为,玄冥教应当强者为尊,五大阎君之死固然有无常之过,但更多是他们狂妄自大造成的。虽失去五个大星位,可我们得到两个小天位高手,加上如今又值用人之际……”
“说的对!玄冥教中,弱者没有资格让强者偿命!”
孟婆的话显然是说到了冥帝心坎上。
还没等她说完,就一个劲在那点头附和:“就像我家那老不死的,只知纵情风月,他可曾管过这国家一点?还有二弟,一个废物,也敢问强者要位置?找死。”
“冥帝说的是啊……皇上天性薄凉,却是难得生出了一位仁厚皇子。”
孟婆继续附和道。
当仁厚两个字一出,冥帝顿时心花怒放道:“将黑白无常派出去,让他们重建渝州分舵,不得有误!”
————
李星云是天子的消息,如一阵波浪般,瞬间席卷整个中原大地。
使得这天地本就暗流涌动的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大梁国玄冥教欲除之而后快,通文馆和幻音坊则是觉得奇货可居。
还有其余一众大大小小的诸侯。虽没有这三方势力大,但并不打扰他们跟在岐、晋两国屁股后边捞些好处。
一鲸落,万物生。
李氏血脉被屠绝,大家当然没有联合的理由。
可现在这个理由有了。
那大梁这个不忠不孝的庞然大物,也就该化作养分,来滋养大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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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些事情,初出藏兵谷的李星云全然不知。
青城山一役后,他昏迷许久。
醒来时,眼前便是阳叔子的灰白面容。
阳叔子竟以命换命,牺牲自己,换得他的重生。
尚未从悲痛中恢复,紧接着又是袁天罡、龙泉剑,以及不良人长达数十年的苦心谋划。
即便心中早有预感,当这副担子真正压在身上时,李星云仍感到沉重无比。
他惶恐,恐自己无力承担此等重任!
他愤恨,恨那怪物为何擅自安排他的一生?
他绝望,以为自己往后要像行尸走肉一样,坐在那高高的位置任他人摆布。
他钦佩,钦佩三百年不良人依旧保持着对大唐的忠诚。
但他万没想到,袁天罡居然敢放他出来闯荡江湖。
就不怕自己跑了么?
李星云摸了摸背上那柄厚重的巨剑,心中突然再次升起了对未来生活的幻想。
袁天罡既然忠心耿耿,那自己当然可以命令他。
命他远离自己的生活,命他不要管自己,闲云野鹤的生活依然可以幻想,难道袁天罡还敢逼迫自己么?
他是臣,自己才是君!
正沉思间,李星云忽觉肩头被人轻拍。
随即,身后响起了让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声音:“星云,咱们去哪?”
“上官云阙?”
一回头,看到是最不想见的人,李星云狠狠一拍额头,无奈道:
“你怎么跟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
“呦!你以为我愿意跟着你啊?还不是大帅让我看着你,要不然……”
上官掐起兰花指。
尽显风骚的同时,还装作不经意间往李星云肩头靠来。
李星云不躲不闪,像是并未察觉,但就在上官即将枕到肩头的一瞬间,他急速闪身。
失去重力的上官脸朝地狠狠砸了上去。
立时痛呼一声站起来,而后幽怨的看向李星云。
“废话少说,李昌平那家伙,把我师妹拐哪里去了?”
“陆林轩?我上哪知道去?”上官云阙满脸问号。
李星云却是不依不饶,继续逼问:“他也是不良人,你怎么会不知道?”
“这人特立独行,还是不良新人。别说是我了,大帅都不一定知道他在哪。”
话至此处,上官云阙生怕他人听闻,忙凑近几分。
压低声音道:“星云,听我句劝,你那师妹跟着他不会出事。相反,咱俩要是去可就不一定了。人生苦短,咱还有大事要做,何必找那些不痛快呢?”
“师父不在了,身为师哥,我当然要照顾好师妹。闲话少说,去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