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泽,我有话想和你说,你现在有空吗?”路冈屈起手指敲敲泽费罗斯的桌面,他嘴唇紧抿,表情很不自然,连眼睛里也没有了往日温和的光彩,看起来好像在生气。
他的表情太明显了,以至于一进门就被很多人注意到了。
班长不对劲儿,好像心情不好……
多半是和前段时间的考试有关吧,是大家没考好吗?还是隔壁班超过咱们了?
泽费罗斯仍然趴在桌子上,无论路冈怎么叫他,他都不理不睬,好像睡着了一样。
“萧泽。”
路冈感觉自己太阳穴那里有条筋在突突地跳着,但他的理智告诉自己语气要平静。
趴在桌子上的人还是一动不动。
“你……”路冈刚要开口,上课铃就打响了,他张开嘴也只能把千言万语转化为长长的一口气哼出去。这节课是英语课,要提前准备听写单词的。
路冈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
他以前从来没有在乎过别人的上课状态,因为以他的认知来看,听不听课是别人自己的事,学习是为自己又不是为别人,他就算是班长也无权管理。只有严重影响到整个班级听课学习时,他才会搬出自己班长的身份管一管,毕竟这是他身为一班之长应该做的事。
可那个萧泽……直接白卷交上去记零分未免 太过分了吧。
这个班集体是靠大家共同努力才得到今天的名次的,凭什么要因为他一个人的胡作非为让全班的人被甩到后面?
趁着英语老师在黑板上写着板书,路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人还趴在桌子上!
他所有的课程都是这样混过去的吗?老师居然也不管?明明是新来不久的同学,也还不至于完全放弃希望吧?再说了,他不是跨级上来的吗?难道是身体不舒服还是遇到了什么事儿……路冈突然想起那些几乎被他忘记的东西,这让他的怒气一下子熄灭了,他忘了,那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同龄人。
“路冈。”
路冈条件反射地“哐当”一声站起来。
英语老师突然点名叫人,把正在走神的路冈吓了一跳。
同桌唐荣一不小心没控制住笑声,可路冈连瞪他一眼都顾不上了。
“你来造一个句子。”
唐荣保证,现在路冈的脸色比他从班外回来时还要难看得多,跟生吞了根苦瓜似的。
“用afford to……”唐荣大发慈悲,小声提醒着。
“partner helps.”
“he couldn't afford to buy a house.”唐荣被点,立马站起来流利地回答,英语可是他的强项。
“thank you,sit down.”老师看了一眼还站着的路冈,补充了一句,“all.”
路冈坐下来,他突然有些后悔了。
具体悔些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ok!everybody.class is over and see you nt day.”英语老师整理好教案,她腰杆挺得笔直,大步一迈就已经来到了教室门口。
“thanks,mrs zhang.”全班同学一起回答。
“well……i have a mission that i want everyone to acplish.”张老师扫视了一圈,“咱们班正好有56个同学,从明天开始,大家各自分组学习英语,考单词,背作文,查预习等等。两人一组,可以自行组合,课代表在下周一把小组名单送过来。”
“ok!”课代表比了个手势。
众人皱眉,组队真的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any questions?”张老师看着自己的学生们,就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人叫住了她。
众人回头看去。
泽费罗斯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i want to pair up with my monitor.”
张老师愣了愣,对于这个新来的学生她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之前办公室的主任也在私下里有意无意地暗示她不要多管,没想到他今天会站起来问她问题,而且她能感觉到,这个学生的基础不错。于是她转过身看着他,说:“of course.as long as your monitor agrees.”
“thank you.”
泽费罗斯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他微笑着看着英语老师离开之后就将目光放到了路冈身上,而对方也正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嘿嘿,被人抢先一步了,看来这回我得自己找哥们儿玩儿了呀。”唐荣摇着头撑着下巴,眼神在路冈和泽费罗斯两个人身上来回穿梭。
路冈认为自己是一个眼里容不得一点点沙子的人。人们大可以把这种纯粹的执拗理解为小孩子的任性单纯,也可以把这种倔强的执着理解为青年人特有的“一根筋”。总而言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深知,正是因为自己这种过于认真的性格,才导致身边一直没有一个亲近的朋友,即使是同桌唐荣,在他看来也不过是点头之交。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莫说相同,要找到性格相似的人也是难比登天。
他也曾经思考过“朋友”这个问题,但最后得出的答案总都是——朋友并非生活的必需品,朋友是可遇不可求的奢侈品。从小到大,一个人研究功课,一个人在操场锻炼,一个人在食堂吃饭,一个人走完回家的路……一个人可以做任何事,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有时看到放学路上三三两两的学生打闹着,偶尔路过大街上成群结队的人们,他也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与众不同,只是生活方式不同罢了,那种亲近但有距离的关系让他感到舒服,这样就好了。
所以,他也不理解为什么当他这样阐述自己的观点时,总会有人投来同情的目光。
对于萧泽,他从来没有认为他会是自己的朋友。他们的性格是如此不同,这种感觉坚定到让他没有抱过一点点希望或者幻想,但有时候他也不得不做出一定的让步。自他和萧泽组成英语学习小组以后,为了保持那一点点“亲近”,或者功利点承认只是为了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路冈选择了主动。
但说起来也有些好笑,明明是萧泽主动提出要和自己组成一组的,结果实际情况却是路冈每天来找他检查作业和背诵情况。这在外人眼里,颇有些是路冈上赶着的意味。
连外人都看出来的事情,当事人哪里会不知道呢?
路冈承认,他确实是有过抱怨的,甚至在面对对方那张面无表情,好像什么都无所谓的冷脸时,常常有种想冲上去暴打一顿的冲动。但他都忍住了,他的修养和素质不允许他这样做和这样想。
这个人的存在是与他的认知完全不同的。
萧泽身上的很多优点是路冈所缺少的。当路冈发现时,确实令人高兴,但与此同时,却又让人忍不住生出一股气愤来。
那时候路冈不理解萧泽就像之前那些人不理解他一样,真是有趣的轮回。
萧泽明明拥有别人都会羡慕的诸多优点,而他却不自知,在旁观者路冈的眼中,萧泽的行为简直是在挥霍才华!
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那个人只会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盯着他看一会儿,吐出几个单调的词汇。
“我懒得写。”
呵,傲慢!
但不得不说,萧泽的英语水平极高,他确实有傲慢的资本,路冈这方面是服气的。
有些母语者在日常对话或者写作中可以熟练地运用各种单词和短语组成正确的句子,但是一谈起语法这个抽象的东西就成了锯了嘴的葫芦,大半天也说不清楚个一二三来。但萧泽不同,他是那种可以用“人话”来回答这些抽象问题的类型,路冈跟着他也进步了不少。
但最令路冈舒爽的是,萧泽的这个才能只限于语言类科目。面对那些天花乱坠的公式定理和更加抽象的政治哲学,他沉默了!果然他也有自己不擅长的地方。路冈暗自高兴着,不管是竞争关系还是合作关系,有缺点总会让这个人更真实一些,自然也更亲近一些。
原本只是计划英语互助,但接触的时间长了,总免不了会生出一些其他话题。今天课上讲了什么新内容?明天语文老师大概率会抽查哪篇课文的背诵?哪个老师又发了三张卷子要求周五就交?有没有想好晚上吃点什么?哪个窗口的阿姨和叔叔手不抖?夏天快到了哪种雪糕便宜还好吃?校服是不是该换洗了?袜子是一天洗一次好还是两天洗一次好?
明明都是一些可有可无的话题,但出乎意料的是两个人都能对此谈论两句。不论是对谁,放学回家的路上多了份活力,不再只有一片安静的影子。似乎连时间流逝的速度也变快了,从班级门口到第二个红绿灯的路程也变短了。
虽然知道这只是自己的错觉,时间是不会欺骗任何一个人的,但路冈还是会经常这样想,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回头看那个人有没有跟上来,如果没有看见他,他就会折回去把他找回来。
夕阳像电影里拍的那样,金灿灿的阳光为云朵勾勒出一条金边,红堂堂的,像微醺的爱人的脸颊。
“i……i think for a long time.”路冈虽然不愿意放弃任何一次练习英语的机会,但是要像这样在日常生活中开口还是很困难的,“why……啊算了算了,我直接问吧,你是怎么学得这么好的?”
泽费罗斯侧着头看了他一眼后继续看着前面的路,似乎没有听懂。
“英语,你怎么学的啊?”路冈有些无奈。
“my father taught me foreign languages. he grew up in germany.”泽费罗斯继续向前走着,一提到某个人,他的心就会泛起一种奇妙的感觉,连被风掀起的衣角都很轻松自在。这是他少有的放松状态。
“啊,你是混血啊,怪不得那么……”路冈突然被自己噎了一下,赶紧套模板一样改了原话,“怪不得五官那么立体。”
泽费罗斯摇着头停下脚步,思索着该怎么解释好。
路冈也扶着自行车停下看他,反思着自己刚刚应该没说错什么话吧。
“we're not related.”泽费罗斯翘着眉,光照在他的脸上,“but we can be something else.”
路冈不太明白。
泽费罗斯快走几步来到路冈前面,后者看着他的背影。
“背单词不能只记意思,这是用本民族思维来学习另一种民族的语言,这种学习方法我并不推荐。我们的文化习俗和思维方式本来就有差异,用这种方法大多数情况只能学到些皮毛,要想真正理解,还要习惯看他们自己写的语言解释。”路冈大跨几步追上去与他并排,泽费罗斯继续说,“你有一定的基础,看英语解释不难。”
“你小时候就是这样学的啊。”
泽费罗斯的睫毛颤了颤,夕阳的余晖更加暗淡了。
“我的老师很严格,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必须听懂。”泽费罗斯斟酌着语句用词。
“专门请了家庭教师吗?你爸爸好严格啊,但家教严是好事,效果确实好。”
泽费罗斯继续缓步走着,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他该怎么说呢?用世界上的任何一种语言都好,他该怎么解释呢?他并没有那种世俗意义上称呼的“家”,他也没有那种生养子女的“父母”。他是有一个big family,也会用兄弟姐妹相称,可里面只有sir,teacher,godfather以及petitor。
见泽费罗斯不说话了,路冈也闭上了嘴,耳边只有汽车飞驰而过的声音。已经过了晚高峰,路上的行人渐渐少了,安静得连公园里喷泉喷出的循环水流进下水道的声音都能听到。
信号灯闪烁着绿光,泽费罗斯却停了下来。
“我的基础很差,开始学中文的时候非常困难。”泽费罗斯看着路冈的眼睛,“我可以流利正确地使用他指导过我的德语和英语,也会用拉丁文作诗,因为老师的缘故他们也教我其他一些语言。但中文……我不行,老师再怎么教我也分不清声调和同音字,更不要提成语之类的了。”
路冈看着他,他和他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但我现在还不错吧。不是某一天突然开窍了,只是被……硬背罢了,多用多说,习惯用它来交流,这本来也是语言的主要作用。”
绿色的信号灯闪烁着,但泽费罗斯仍然不慌不忙,好像没有看到一样。
“我要走了。”他说。
路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也是。”
他跨上自行车,车把一转,随口提醒了一句。
“千万别再闯红灯了,很危险!”
泽费罗斯用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眶,指尖和皮肤上的触感是那样的清晰,鲜活。
他看着信号灯第三排的灯快速地闪了几秒。
路冈的身影已经远了。
从指缝间一看,绿灯好像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