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同样是四肢发软无力,但琅嬅从来只是心悸气短,从未呕吐、腹痛至此,骨头缝里持续不断的酸痛始终如蛆附骨地攀附着她。喝了药,她头脑仍旧有些昏沉,扶着额头,语气有些凝重地和刚拿了蜜饯回来的“卫嬿婉”开口:“我只怕我这并非寻常病情反复。”
今日十五,月圆夜。
进忠从未如此庆幸,他怕卫嬿婉经受溺水呛咳、河水刺骨之痛,特意选了十五夜“意外落水”,便是春蝉父母未能及时将“她”救起,她也能在他的身体里活下来。
他如何察觉不到琅嬅“病”得蹊跷,可也只能咬紧了牙根,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温和安慰她:“您是病着难受,莫要胡思乱想了,齐太医都说了,您不过是害了食毒,喝几副清热解毒的方子,不日就可康复。”
“你莫要光说些安慰我的话,我知素练央过你护我周全,你别学素练,万事都瞒着我,咱们商量着来,我不需你保护我,最后出了事,将事情都自己扛了。”琅嬅着眉目,蒲扇一般的长睫盖住她眼底悲伤神色。
她救不下心存死志的素练,为了不让素练用一死换回皇上对她的信任付之东流,终究只能偷偷去送她一程。
“蒙主儿恩惠,江太医给奴婢配了副好药,说只是迷迷糊糊睡过去一般。”走到尽头的素练倒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她对面的琅嬅却低头哑着嗓子满是哭腔向她道歉:“都是我没用……是我连累了你……”
素练放软了语气,安慰道,“您与我,谈什么连累。我虽为奴仆,您待我,我托个大,却如姐妹一般。倒是我对不起你,只能陪你到这儿了……”
喝下的毒药渐渐在素练体内发挥作用,她渐渐不再用敬语,一字一句都像是在嘱咐自己留下的妹妹如何继续活下去:“我虽全力为我娘亲医病,可打心底里我是怨她的,在她心里我永远比不上弟弟们重要,她才会一笔银子将我卖进富察府为奴为婢,一次次来与我说几句好话,也不过是为了哄我将月例银子给她,好攒着给弟弟们娶妻生子。我初见你时,是极羡慕的,你这样端庄高贵的贵族小姐,一定过着我想都想不到的好日子。可时间久了,我却发现,咱们没什么不同……”
富察氏先祖自太祖起兵时,便是太祖手下一员大将。琅嬅曾祖父一辈更是在太宗与世祖两朝位列中枢重臣,祖父亦不遑多让,受得圣祖大加赞誉。光环累身,丧父的富察老夫人对让儿子傅恒延续祖辈荣光十分执着,女儿变成了儿子的登天梯、垫脚石。
她必须得体大方、知书达理,否则如何高嫁?如何为弟弟谋得好前程?
能得先帝欣赏,为宝亲王钦点为嫡福晋,全凭家世与相貌?不,凭得是她过去十多年一直是照着亲王嫡福晋的标准训练长大。
贵族小姐,与卖身为奴的婢女,在这一刻是命运重叠的。她们都是被更重视弟弟的母亲献祭的少女。
“虽然老夫人确实指使了我做事,可我心里是愿意的,能叫你过得好些,我是愿意的……”素练眼前已经有些发黑,她渐渐失了能坐住的力气,滑进了琅嬅怀里。“你别怨她。我也……不怨我的娘亲了……你往后与璟瑟莫再说些伤她心的话,我知,打心底里,你与我们的母亲……是不同的……”
“我知道了……我以后再不说了……”琅嬅怀抱蜷缩的素练,如同受伤的小兽一般呜呜哭泣。
“往后的路,让嬿婉陪你走下去,她比我聪明,她会陪着你帮咱们的小阿哥实现你的荣光……我会看到的!”素练最后一句话是:“我会在天上看着你带上九凤钿口的那一天……”
因琅嬅多冠通草绒花,九凤钿口在宫中只有太后可用。宫中妃嫔们为了圣宠,花招频出,仿佛得了皇上恩宠便是赢家一般。但实际上凡是拎得清的都知道,赢家是扶着自己儿子坐上龙椅,自己坐上太后宝座的那一个。
琅嬅怀抱逐渐说不出话、变得冰冷的素练,哭得撕心裂肺,如何也不能接受那一顶九凤钿口,一定要拿了这么多人的命去填吗?
这是琅嬅自亲子永琏去世后,再次如此鲜明体会到一条性命从自己怀中消失。
而现在,那种空落落的感觉,附体到了她自己身上……
她看向“卫嬿婉”,“我怕齐太医不可信,他能收我富察家的钱,自然也能收别人的,你想办法通过进忠传话傅恒,待靠岸广宁城,让他寻了民间大夫来为我诊疗。”
见琅嬅自己能立起来,进忠也算松了口气,想她就算没了卫嬿婉,也能在这宫中好好活下去。他赶紧点了头,保证务必告知傅恒大人。
而卫嬿婉借了皇上让“进忠”来探病皇后的差事,也急忙来确认琅嬅是否安好。
“莫担心,她一个皇后,还能照顾不好自己?她已察觉自己病得蹊跷,叫我找傅恒寻其他大夫上船诊治。”进忠故作轻松道,“万事莫管,你只消待我今夜往这水里扑通一跳,明早一醒,你便海阔天高任鸟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