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玥和慕乐走后,商刻羽一人在枫林中静静的立了许久,月色朦胧,秋风微凉,不知在想些什么。
回到竹屋时,屋子里寂静的很,考虑到沈枕栖的习性,自然不相信她会这么早睡。
进屋一瞧,她果然还在打坐。
商刻羽坐在榻边,看着她安静的侧颜,并不去唤她,沈枕栖早已感受到了她的气息,睁开眼,道:“你不睡觉,一直看我做什么?”
“我在想……我在你身边时,你尚且昼夜不停的修炼,过去你独自一人的时候,这日子该是怎样的艰难。”
她倚着床,剔透明亮的眼睛倒映出沈枕栖稚嫩清逸的脸。
沈枕栖轻描淡写道:“是很艰难,但再艰难,也熬过来了,自然就习惯了。”
静了片刻,商刻羽突然说:“对不起。”
沈枕栖一愣:“嗯?”
“我一定帮你改变命运。”商刻羽背对她而眠,“睡吧。”
沈枕栖看了一眼她散落在枕边的青丝,默默躺下。
弹指间,烛火熄灭。
深夜,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将商刻羽从睡梦中惊醒,她下意识摸向旁边,触手冰凉。
“沈枕栖?”
无人应。
她环顾四周,只见窗边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右手握剑柄,左手执剑刃,殷红的鲜血顺着手掌缓缓流淌,身前的血泊便不知不觉又大了一圈。
她惊诧于沈枕栖如同自残般的举动,本想上前制止,却听到对方压抑痛苦的喘息声:“别……别过来。”
商刻羽不明所以,沈枕栖突然抬起头,凄寒的月光下,那双墨玉眼眸透着一种异常的黑暗和空洞感,宛若吊线傀儡。
看到这一幕,商刻羽只觉得四肢血液直冲头顶,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席卷全身:“银线之力……”
她明明已经打开了自性镯的禁制,为什么老师的力量还会渗入?
事出紧急,她顾不得思索其中缘由,直接运转治愈术,希望能像当初一样祛除银线对沈枕栖的控制。
可不但没有效果,反而加剧了沈枕栖的痛苦。
眼看着剑刃深陷掌心血肉,商刻羽连忙道:“快松手!再这样下去,你的左手会废掉的!”
沈枕栖竭力忍着剧痛,哑着声音道:“你……走……走……”
商刻羽一句话也不说,作势要过来掰她握剑的手,沈枕栖发自内心的想后退,但背后是墙,退无可退。
“我快控制不住了……你快走……”
商刻羽有一种不好的感觉,等她将注意力再次转移到沈枕栖那奇怪的动作上时,瞬间反应过来。
老师的银线之力,竟然要控制沈枕栖杀了她,而沈枕栖之所以不得已自残,则是为了保护她!
百年的师徒情分,在这一刻显得尤为可笑。
商刻羽唇边勾出一抹讥讽,悲愤欲绝。
她决然的走上前,双手覆在沈枕栖血迹斑斑的手背上,口中念着一串古老的口诀。
而沈枕栖仍是重复着刚才的话,苍白的脸满是痛苦之色,身子也不断的颤抖。
冷月东降,烛火复燃,地上那滩血迹慢慢缩小,直至彻底消失,失去控制的好生剑亦是脱离掌心,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一声铮鸣。
浓重的血腥味被淡淡清香取代,沈枕栖望着完好的掌心,只觉得刚才入骨的痛像幻觉一样:“……我又让你担心了。”
商刻羽揉了揉太阳穴,滑坐在她旁边,声音有些疲倦:“我不在你身边时,你可与什么奇怪的人接触过?”
“没有。”沈枕栖反复回想着,“你不在的时候,我一直在竹舍练剑。”
“祈神殿那次呢?”
“也没有。”
“这就奇怪了……”商刻羽望着地上的剑,自言自语,“只要平安度过今晚,也就没事了。”
可惜,事与愿违。
当月亮再次高升时,沈枕栖的瞳孔又变回了刚才漆黑空洞的状态,右手更是止不住的发抖,想去摸地上的剑。
第一次被控制时,沈枕栖尚且能反制片刻,可这一次不管她怎么做,都是徒劳。
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双手将好生剑捡起,然后用冰冷的剑锋对准商刻羽。
她是有意识的,但这点意识在银线的控制下微不足道,不仅没能阻止身体发出的动作,反成为一种第三视角,让她亲眼目睹自己是如何杀掉眼前人。
相比于完全丧失理智的杀戮,这种安排似乎更恶趣味,也更残忍。
使用过时之力的商刻羽本就力量所剩不多,又担心伤到沈枕栖,几番闪避终是被对方寻到可趁之机。
沈枕栖将商刻羽压反制,压在身下,举起剑朝着她的心口刺去。
或许是感应到那抹真正意识的召唤,好生剑身镌刻的暗红纹路突然闪烁了一下,即将贯穿身体的剑瞬间偏移,擦着商刻羽的耳际穿破地面。
她咬了咬牙,喘息着从商刻羽身上爬起,一边踉跄的后退,一边重复道:“你走!我不要你帮我改命了!你走!”
商刻羽不理,从容不迫的走近,她深深吸了口气,既是对沈枕栖的承诺,又是对主神的回答:“如果,杀了我可以帮你改变命运,我甘愿一死。”
乌云蔽月,狂风乍起,朦胧昏暗的光雾中,她秀气温润的眼,满是坚毅。
古老的咒语再次响起,商刻羽用回溯术将时间拨转到三天前,也就是那个她从神阁回来后,去祈神殿前的那个黄昏。
思来想去,只有这个时段是安全的,而她的修为在这一刻,趋于崩溃。
她撑着身体勉强摸索到茶盏,就着冷茶将喉间腥甜咽下,才敲了敲桌子,对站在旁边发呆的沈枕栖道:“放心,已经没事了。”
沈枕栖回过神,看向她:“……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
商刻羽点头:“自然。”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沈枕栖将脸微微一偏,眉眼染着几分悲戚,“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差点杀了你?如果我真的杀了你怎么办?你是神阁门徒,还有无数生灵等着你去庇护,为什么要在我身上浪费这么多时间?
商刻羽平静的喝光冷茶,闭口不答。
二人面对面陷入了沉默。
良久,沈枕栖出声道:“其实……”
“等等!”商刻羽看了眼院子里突然晃动的风铃,起身,“我出去一下。”
只见一袭蓝衫蹁跹,发带轻荡,她整个人便隐入枫林。
沈枕栖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其实比起改命,我更愿意和你在一起,一时便是一世,一日胜似一生。”
但,这终归是奢望。
她收回目光,茶盏边缘的殷红血迹无意间进入视野。
回想起商刻羽苍白的脸色,虚浮的脚步,她连忙翻窗而出,顺着那个方向追去。
枫林似火,一袭淡雅的团花锦袍格外显眼。
商刻羽眉间一喜,走上前:“三师兄,你可算来了。”
回溯术能让所处的世界发生短暂的时间倒流,类似于一种“读档”的功能,而神阁是独立于三千界的,不受法则之力影响。
因此,人间的这一天是原本时间线的三天前,神阁则是原本时间线的三天后,公仪准从昏迷中苏醒,在情理之中。
“是啊,再迟来片刻,只怕你的修为就要废了。”公仪准转过身来,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她一眼。
商刻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是在责怪自己不该使用那么多次时间法则,可事出紧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公仪准神情凝重,道:“师妹,我再问你一遍,你是否一定要和老师作对?”
“如果帮沈枕栖改命就是与老师作对的话,那便是。”
公仪准一时语塞,“也罢,你的性子倔的很,我多说无益。关于改命一事,你目前可有头绪?”
商刻羽苦笑:“上有天道,下有主神,要想改变命运谈何容易?”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就一直这么和沈枕栖在一起,直到找到改命之法为止?”
“是。”
“胡闹!”公仪准低声斥责,“神阁九门徒缺一不可,你的任务其他同门可做不来。”
“我心里有数,我会想一个两全之策的,再给我三天时间……”商刻羽低垂着眉眼,若有所思,“何况……也只有三天的时间了……”
“别那么悲观,办法总比困难多。”
商刻羽点了点头,顿了一下,道:“其实我帮沈枕栖改命的这一念头皆来源于愧疚。毕竟她的命运,是老师恶意赋予的。我身为老师的弟子,有责任替老师弥补过错。”
“你不必将这一切都归责于自己。”公仪准温言安慰,“何况你做得够多了,那把好生剑……费了你不少心血吧。”
他特意加重了“心血”两个字,商刻羽不好意思的垂下头:“果然瞒不过三师兄的眼睛。”
“你啊……”公仪准眼中流露出一丝无奈,“先是以月流为材,精血为引铸剑,又是不断用生命法则透支真气,现在还几次三番的浪费时之力,只怕还没等到沈枕栖改命成功,你就把自己折腾没了。”
“哪儿有那么严重……”
“怎么没有?”公仪准瞥了她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可是把沈枕栖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幸亏世间没有那种交换命格的秘法,否则你就……”
“我就什么?”
公仪准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商刻羽看向他,只见他眼神沉沉,紧盯着前方。
她下意识顺着这道目光转身,回望着不远处,待看清那个身形纤瘦的少女时,瞬间僵在了原地。
沈枕栖与她对视,面无表情,神情淡漠,那双只有在看到她时,才会晃荡微光的墨玉眼眸,终于又归为了冷寂,散发着早该如此的木然。
商刻羽嘴唇一抖:“你……”
沈枕栖不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拂袖离去,商刻羽亦是运转身法,紧随其后。
树枝摇晃,枫叶纷飞。
公仪准站在原地,神情复杂。
他只能提醒到这儿了,但愿商师妹能悟到那一层。
商刻羽不清楚沈枕栖具体听到了多少,但她必须要追回她,在这个关键时期,一丁点意外都不能发生。
但她明明在四周布下了结界,沈枕栖又是怎么进来的?
正忖着,却不想心头一紧,双腿发软。
原来是贸然使用身法牵动了本就枯竭的真气,她踉跄落地,连忙扶着旁边的枯树,赶忙调息。
耳边风吹叶颤,一道白影突然拦在她身前。
她打量着逆光而立的主神,咬牙:“我说沈枕栖怎么会不声不响的闯入我的结界,原来是老师在背后指引。”
主神微微一笑:“你这般不顾性命的待她,倘若她再不知情,岂非不识好歹?”
商刻羽凝视着主神眉心暗红的魔印,不屑与他虚以委蛇,冷冷道:“不管你怎么做,用银线之力威胁也好,挑拨我和她的关系也罢,我仍会一如既往的坚持我的选择。”
主神面露不悦,皮笑肉不笑道:“刻羽,你未免过于高估你了。神阁人才济济,不缺你一个。本座此番前来,只是念及师徒情谊,想帮你最后一次。”
他踱步到商刻羽跟前,缓缓道:“一个在黑暗中待久且早已习惯的人,对突如其来的光第一感觉是刺眼,紧接着才是欢喜。现在她已经知道将自己推入黑暗的人,和拿着那束光的人是师徒关系。你猜她还会不会像当初那样对你?”
商刻羽:“你是你,我是我,恩怨分明这四个字,她不会不清楚。”
“心里清楚和能做到是两码事。”主神掀起白袍,单膝跪地,与商刻羽对视,“你向来心善,不愿以恶意揣测他人,即便对方再恶,你也只会觉得是环境造就,与本性无关。但沈枕栖经历的不是一般事情,而是六世的恶意命运。
她身上的美好的品质,已经在六世更迭中磨灭了。遗留下来的,只会是对世间万物的怨恨。她的偏执和狠戾,从根本上注定了她不可能做到恩怨分明,你救她就是在害自己。”
商刻羽坚定的说:“我相信她。”
“可笑。”主神不屑一顾:“刻羽,我们打个赌如何?”
“打赌请找三师兄,我对这个不感兴趣。”
“要是你赢了,我就不再折磨她。如果你输了,就要自行封印情根,为我所用。”主神额上的魔印突然间闪烁了一下。
商刻羽明白主神说的“我”是指堕魔后的主神,本想直接拒绝,但话到嘴边,转了几圈。又咽了回去,于是试探道:“这赌注未免太不公平了。”
主神饶有兴趣的说:“那你想怎样?”
“你不仅要放了沈枕栖,还得将身体与意识的主导权还给我的老师。”商刻羽顿了顿,解释道,“我以我的全部交换,你自然也要如此。”
“好。”
主神回答的这般干脆,倒是让商刻羽感到惊奇,她有些后悔,自己似乎不应该那么快答应主神,起码要知道赌的是什么。
主神悠悠道:“赌沈枕栖还会不会回来找你。”
她略松了口气,信誓旦旦:“沈枕栖一定会回来的。”
待她走后,一个黑衣少年像影子般钻了出来,阴阳怪气道:“老师果然是对六师姐念念不忘啊。”
“莲生,休得胡言。”主神轻飘飘的吐出一句话,空气中却莫名多了重令人窒息的威压,靠近的枫林刹那化为齑粉,就连上面的飞禽也未能幸免。
“弟子知错!”宋莲生面露惶恐,连忙躬了躬身,过了片刻,终是忍不住道,“弟子只是不明白,既然六师姐背叛了您,为何不将她和那个姓沈的一起除掉,反而要答应她这种无理的要求……”
“商刻羽不能死,本座的大业离不了她。”
宋莲生想了想,小声问:“是因为法则之力吗?”
主神不语。
宋莲生微微拱手:“除了晚入神阁几年,弟子自认为不比他们差,老师有什么安排大可以交给我,我定不会让老师失望!”
听到这里,主神转眸看向他,又抬手轻轻地抚上他的发顶,过了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道:“……只有她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