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娘摸着脸上的疤,浑然不在意。
“多了这道疤,反而认清了许多人。”
“人都说我白璧有瑕,可她们越说,我便越不在意。”
“四娘,这不是我戳不得的痛处,她们不知我的过往,也不知这道疤因何而来,她们若是知道,只会赞我宁折不弯,可她们并非我的同路人,所以我也不屑告知她们。”
“言语霏霏,不过如此,随风过境,与我心中留不下半分痕迹。”
“她们不知,我心通明。”
十四娘目光灼灼,仿佛有星辰藏于其中,尤其是那句我心通明,更是让赵妨玉佩服不已。
她自千百年后而来,面对她那样的情状,也未必敢玉石俱焚。
但十四娘敢,她不是京城的牡丹,也不是扬州的弱柳,她是陇西的胡笳琴,是生来就属于天穹的苍鹰。
她有一身风骨,所以无谓凡尘侵扰,是是非非中走过,依旧一身清白,即便两鬓染寒霜,也还是陇西李家,琴音铮铮的十四娘。
她心通明……她心通明……
“十四娘,我不如你。”
赵妨玉说的恳切,真心实意,陇西李氏的风骨,不为皇权弯折,所以才能教出大娘子,十四娘,十二郎这些及出息的孩子。
十四娘的果决赵妨玉不敢,她心中有惧,所以行事总有软弱之时。
但十四娘就像一束光,赵妨玉不必变成那道光,站在边上,也能够感受到温暖与鼓舞。
十四娘眼中带泪,却笑的畅快无比:“我就知道,你会懂我。”
“我生在陇西,是陇西嫡女,骑马射箭,琴棋书画,学来文武艺,难不成是给谁做妾的?”
谁也不行,谁也不配。
赵妨玉觉得这世间没有人能配得上这样光彩熠熠,热烈张扬的十四娘。
“有了这道疤,原定要与我相看的人家便散了,这世间所谓的姻缘,在我眼中不过如此,九分假一分真,女子嫁了人,往后便只能靠回味这分年少情深了却余年。”
“这一路,走过半个大梁,我比旁人见过许多山,许多水,许多人,我可想看更多,我不甘心。”
十四娘拉着赵妨玉到桌案前,一卷一卷,都是十四娘要送给赵妨玉的礼物。
“这一路耽搁许久,是因我多跑了许多地方,我总要将这些都画下来,让九娘她们也看一看。”
十四娘经此一事,仿佛忽然开了灵翘,赵妨玉也仿佛旁观了一场白日飞升,只瞧着也痛快无比。
两人对月饮酒,一道坐在蕉庐的芭蕉树下望月。
“他待你如何?”
十四娘问的周擎鹤。
赵妨玉有些醉,语气飘忽:“尚可吧,如今看着,比父亲强些。”
“好在后宅干净,见不得将士与百姓受苦,没有回转之地,无论好坏我都受着。”
天子赐婚,哪里有转圜的余地?能在皇子中挑中一个洁身自好,无依无靠,除她之外无人可依的周擎鹤,已然是苍天眷顾了。
否则换做三皇子,恐怕她还没嫁过去,嫁妆先被花去一半。
十四娘听得出赵妨玉语调中的怅然,她看不出赵妨玉对周擎鹤有多少爱意,两人不过是不得不搭伙过日子的夫妻,情分比相看后定下的,还要再浅薄些。
“四娘,世间熙熙皆为利来,世界攘攘皆为利往。”
“你也是顶顶好的女子,读书好,诗文好,一手好箜篌好琵琶,能赚许多许多的银子,但不视人命如草。”
“寻常人有你这般家世,这其中只精通一两样,便足矣,你不同,无论何时何地,你总想学些什么。”
“无论学多少,学多精细,你总站在山脚仰望山巅,你总有一颗谦卑之心,日日夜夜无从懈怠,我做不到。”
“我如弓弦,箭矢射出去便射出去,大不了一条命。”
“你如蚌母,一点点将磨难吃下去,包裹,浸润成珍珠。”
夜风缓缓吹,一枚不知道从何处飘来的红叶落在赵妨玉脸上,眼前黑了一瞬,又豁然开朗。
红叶被十四娘拿走,赵妨玉觉得自己有一瞬,也陷入了我心通明的境地。
“世间百样米养百种人,我曾禹禹独行,后来发现不过自寻烦恼。”
“十四娘,我遇到了好娘亲,好姐姐,如今,还有一个你这样的好友。”
世间人何止千万,难寻知己其一。
她能遇见三个,已经是极幸运的事。
十四娘当晚与赵妨玉睡在一处,两人吹了夜风喝了酒,十四娘身子好些,赵妨玉反而病了两日。
十四娘还有些不安,被赵妨玉写信喊赵妨锦来带去玩耍。
不多时,春芍端来苦药,往日还要磨蹭一会儿的赵妨玉将汤药一饮而尽,然后寻人将邸报拿来,一字字读于她听。
读着读着,便见邸报上说,三皇子在陇西立功云云。
写这消息的人大概是三皇子的附庸,纵然是中立的邸报,仍旧夹带了不少私货,明褒暗贬,将其他几位皇子都比损了一遍。
“表姐可有消息来?”
赵妨玉问站在边上的春芍,春芍摇头。
宫中没有消息,想来是皇帝也不高兴了,否则也不会弄出这样的法子来给自己争夺民意。
赵妨玉不信皇帝看不出三皇子的野心,但她见不得这样烂到无可救药的人,登上帝位。
如今连太子都还不是,就已经这副做派,逼得十四娘自毁才得以保全自己。
若是他日登临大宝,还不得想尽办法与陇西作对?
那时十四娘又该如何?周擎鹤又该如何?百信又如何在这样昏庸无能的人手中,讨得一分太平盛世?
赵妨玉从前也有野心,但不过想想就散了。
但如今,她想试试。
“前些日子,研制出的面药,再拿给大夫们瞧一瞧。”
杨潇翡见不得她赚钱,她偏要赚,还要赚的盆满钵满,叫人眼红。
春芍得了吩咐离去,赵妨玉则让叠翠服侍她起身梳妆。
换了一身十样锦的山茶花褙子,赵妨玉带病去十四州巡视的消息,一炷香就送到了三皇子府。
“可惜二皇子从前顽劣,如今做出功绩也无人知晓,无人在乎,否则……”
赵妨玉长叹一声,满面怅然。
暗中盯梢的人将赵妨玉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语,一字不差的转述给躺在美人靠上的杨潇翡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