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御史还有?”
见林尽染这番阵仗,孙莲英禁不住颤着声问道。
楚帝横了一眼过去,沉声道,“噤声!”
孙莲英哆哆嗦嗦地接过林尽染手中的诗,低头不敢言语。
“自然还有。染之多写几首,以免孙公公跑得辛苦。”
说罢,林尽染又口中念叨: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字迹潦草,若非落笔时口中吟诵,一眼看下去,旁人还真看不出他写的究竟是何字。
“你小子还是别写了,就这污糟字真真是配不上此诗。不若令六部尚书来执笔,你审阅订正一番后,再送去···”楚帝语音中颇有些憾意,词是好词,可这字委实令人骇然。
“陛下,臣妾斗胆,愿替染之执笔。”淑贵妃还未等楚帝话音落地,疾声打断。
楚帝眼帘稍垂,只犹疑两息,遂笑言道,“淑贵妃若愿执笔,自然极好。染之,你可得记下这份恩情。”
淑贵妃面色一喜,行了万福,见林尽染起身旋即又坐上他的位置。
林尽染讪然一笑,拱手道,“有劳淑贵妃,染之惭愧。”
淑贵妃甚为端庄地坐直,神情也倏然肃色,左手先拿起笔却又随后换到右手执笔,抬眼间又稍稍点头,“染之不必客气,尽可念来。”
既是没了约束,林尽染索性踱步背诵,:
‘花间一壶酒···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相期邈云汉。’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去年元夜时,···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
揽月楼为何有才子趋之若鹜?就是以诗才入姑娘闺阁的规矩,仅是如此就能省去许多银钱。可逛得起青楼的文人学士,就只图这些许的小财,倒真是看低了他们。
读书人,心里想的是声名,眼里看的是声名,活着为得还是声名。能以诗词入揽月楼闺阁,岂不是证明其文采斐然。可倘若安乐居的影壁墙上挂有满面的诗词,还愁文人不至此一观吗?诸般行径,便是要将这藏书阁和安乐居打造成文人心之向往的圣地。
林尽染心有盘算,可薄薄的双唇,依旧不断地输出原世那些齿颊生香的诗词,每一句,每一个字都响遏行云,绕梁三日,久久未能散去。
“有劳淑贵妃,且先歇上片刻。”
看似颇为体贴的话语,细细咀嚼来,似是有些不对劲。
孙莲英手中许是有二十多份诗词,语音中多少有些难以置信,“林···林御史的···意思是还有?”
“自然还有,仅是写了月与夜的诗词,这哪能够?”
林尽染淡淡一笑,旋即从怀中摸出私印,将孙莲英手中的诗词细细审阅一番,又一张张的钤上印。
“如此说来,还得深谢染之的怜香惜玉,尚能令本宫歇上片刻。”淑贵妃暂且搁笔,捂着嘴轻笑道。
“臣不敢,淑贵妃着实辛苦。”
“陛···陛下,可否允老臣将这些诗词先誊抄下来,再送下去?”韦邈脸颊的肌肉隐隐抽动,浑浊的眸中难得闪现一丝异样。
“准。太师誊抄后,再送去给祭酒品读,若太师和祭酒皆以为诗词上佳,则悬于安乐居的萧墙之下。”楚帝的语音听来虽颇为平静,却难掩有欣赏之意。仅是方才这般听来,首首皆是上品,根本无须太师与祭酒多加评议,只是未免落人口舌,但凡有些许学识的,自然能秉公直言。
三皇子对诗词之道研究并不如二皇子那般深刻,可即便如此也能听出这些诗句的优劣,如此还仅是牛刀小试?心中不免骇然。
“母妃辛苦,儿臣可否代劳。”二皇子甚是恭谨地跪坐在淑贵妃对面,轻声问询。
可淑贵妃并未回应,只向楚帝笑言道,“瞧,这等苦差事,承熠还要与臣妾抢着做。”
韦邈将将舔笔,抬首玩笑道,“淑贵妃此言差矣,老朽若不是担忧这些诗词今夜有所差池,故而急急地再抄上一份。否则定会与淑贵妃争一争这执笔先生。”
“那就由承熠代太师誊抄可好?”二皇子旋即又侧过身去,向韦太师问询道。
“这···”韦太师这舔笔的手仍悬在半空,眼神又向楚帝投去,毕竟方才可是向陛下领下誊抄的差事,当下又得交予二皇子,多少会欠失妥当。
楚帝稍稍摆手,面容含笑,“这等差事怎还能抢?也罢,就由承熠替代,好让太师也做做这执笔先生。”
又倏然向林靖澄及六部尚书问道,“尔等可要争一争?”还未等他们开口,则换上一副恍然的模样,“笔墨就这几副,纵使卿家愿意,可还得去楼下借。”
六部尚书皆是讪讪一笑,未有多言。
林尽染在一旁看得好笑,这些人里,哪个不是装有八百个心眼。且论二皇子,当真是体恤母妃,要做这执笔先生?淑贵妃这般言辞拒绝,正是寻个由头,能令二皇子替太师誊抄,博些好感。而太师一来确有珍爱之意,二来,何尝不是向陛下表明与自己的亲近之意?偌大的长安城哪还有净土,除却府中,怕也仅剩下青楼。
林尽染跪坐在平几前,斟上美酒,一饮而尽,旋即又斟满一盏,笑言道,“淑贵妃,韦太师,那染之可要继续了。”
可未等他二人反应,就已吟诵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醉里挑灯看剑,···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
林尽染一面畅饮美酒,一面吟诵诗词,几是每念完一首就痛饮一盏,似是颇为体贴地为太师与淑贵妃留有空闲,补上诗句。可未歇上几息,又已吟唱。
正当众人以为,林尽染会将这从军诗一念到底时,见他又踉跄的站起身来,要去端那放在角落里的佳酿,只将将撕去竹叶,恍惚间又迟迟掀去不了封泥。
楚帝缓缓踱步至他身后,默然不语,只替他酒坛打开,又重新立于一旁。
“嗝···多谢这位大人!”
林尽染迷蒙之间未能抬起眼帘,颇有礼数的躬身一礼,可脑袋晕晕乎乎地辨识不清方向,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楚帝又是大手一拉,扶他坐下,宽声道,“既是贪杯,就坐下歇会儿。”
“多谢···嗝···多谢兄台。”林尽染涨红着脸,嘿嘿一笑,满身的酒气,又朗声说道,“并非是···染之狂狷!整个楚国···”
林尽染说着拿着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整个楚国···加起来都比不得···染之脑袋里的诗词,兄台可信?”说罢,又拽上楚帝的皇袍。
“哦?染之若是这般说来,无人可信。”楚帝饶有兴致的蹲下身去,盘坐旁侧,笑容满面。
林尽染的身躯仍是左右摇摆,可竭力还是将身子微微前倾,手指点了点楚帝,轻声一笑,“染之便知你不信。在这个世界,我若言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自古文无第一。”
“现下···”林尽染朗声一笑,往后一倒,躺在地上,放声道,“我林尽染就是第一。”
一旁的孙莲英已然是满头大汗,称呼楚帝从‘大人’到‘兄台’,现下还敢指点当今天子,林御史果真是天下第一,真真是天下第一大胆!可方要去阻拦林尽染这般狂悖之言,当即就被楚帝抬手制止。
十二层静寂无声,林尽染所言何尝未落入他们耳里,方才的诗词皆是上佳,若奉为楚国第一看似也并无不可,只是刚刚的场景着实令人骇然。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金樽清酒斗十千,···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举杯消愁愁更愁。···’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
吟诵中,林尽染抱着酒坛狂饮,却又将酒浇在脸上,不免清醒一两分,可清醒的片刻仍是在吟诵诗词。
终于,楚帝见他吧唧吧唧嘴,未再吟诵,遂搀扶着林尽染缓缓起身。
可他的眼神中仍是有些恍惚,倏然问道,“兄台,可足以称楚国第一否?”
林尽染这回几是又将李白的诗篇皆背了个遍。
楚帝温声道,“自然不够。”
林尽染无力的垂首,打了个酒嗝,手中凭空点着,也不知在点谁,当即嗤笑道,“吹牛!这可是诗仙所作,诗仙可知否?那是天上谪仙人!”
在场之人浑身一颤,未曾想他还敢妄称自己是谪仙人,可方才吟诵之诗,若非仙人所作,还能有谁?饶是林靖澄也不禁半坛酒下肚,脸颊早已浮起一丝醉意。
“那就暂且封你为楚国第一。”楚帝言辞中似是哄孩童一般,颇为耐心。眼前这醉酒之人何尝不似稚童呢。
楚帝缓缓站起身来,“孙莲英。”
“奴才在。”孙莲英躬身回应,只是多少有些颤抖。
“林御史既是贪杯,今日恐也不能回府。去寻些被褥来铺上,今夜你留下伺候他罢。”
“奴才···”可孙莲英刚想应下,却又顿觉不妥,遂问道,“陛下,可要将林御史抬下去?”
“他都醉成这副模样,谁来抬他下楼?寻些被褥来,在此铺上,今夜就赐他歇在此处。”
“老奴遵旨。”
“陛下,此举甚为不妥。”
林靖澄竭力起身,踉跄地走到楚帝面前,躬身一拜,“林御史之才世间罕见,可陛下万不能为他破了祖制。即便是在场的二殿下与三殿下皆无独自居于十二层的时候,纵观大楚开国之初以来,也无这等先例,遑论是臣子。”
六部尚书见他这般说来,纷纷以表附议,“望陛下三思。”
“太师有何高见?”楚帝的语音听来颇为沉重,与刚刚在君前失仪的林尽染所表现的耐心与温和截然不同,似是隐隐有发怒的意思。
可还未等太师发言,林尽染已抱着空空如也的酒坛,往里头喊着‘喂喂喂!’
‘诗是好诗,可这般的酒醉模样,当真适合留宿望仙楼?且还是在十二层。’在场之人心中皆不禁如此想到,可终究未敢说出口,一面讶然于他的诗才,一面又嫌弃他这般的失态。
“老臣认为,全凭陛下做主。”韦邈眼帘微垂,神色淡然,根本瞧不出他是何心思,可这又何尝不是在窥视楚帝的决心呢?
楚帝冷哼一声,又问道,“皇后可有话要说?”
“染之的诗作自是极好的,个中典故予也未曾听说,故而染之自称是谪仙人,倒有几分可信。予知陛下担心将染之抬下望仙楼会伤到他,不若赐他歇在十一层,既彰显陛下的爱才之心,又不违背祖制,尚书令和六部尚书以为如何?”
皇后的语调始终是不疾不徐,最后也是将话抛给林靖澄和六部尚书,而非楚帝。
林靖澄缄默良久,神志已然清醒几分,回道,“皇后殿下所言极是,臣附议。”
六部尚书左右互视,齐声回应,“臣等附议。”
楚帝见状,遂令孙莲英下去安排,又踱步至淑贵妃身旁,将平几上的诗作拿起,细细品读,咧嘴一笑,“今夜若不是他醉酒,朕定得令他再作上百首,无怪说整个楚国都无出其右,仅是诗词,他倒当得起。”
“陛下所言极是。”淑贵妃施施然起身,立于一旁,眉眼间流露出一丝光彩,道,“陛下,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哦?淑贵妃且说来听听。”
“臣妾欲请林染之作承熠的老师。”
此言一出,不禁令在场之人愕然,林尽染与几位皇子皆一般年岁,即便是痴长,也不过三五岁,如何能做他们的老师?
立于旁侧未曾言语的三皇子不禁将目光移至老二身上,心中暗忖,‘原来今日是这般打算,拉拢林尽染竟还有此等方式。’此刻眼神中已有一丝慌乱。
可二皇子似是未曾听见,也当未曾看见一般,只自顾自的在那誊抄诗词。
“妹妹此言怕是会惹承炜不快。”
皇后此刻却将话茬接过,一旁愣神的三皇子闻声倏然下意识地躬身一拜。
只见皇后行至三皇子身旁,将其扶起,柔声道,“承炜的母妃偶感风寒,未能亲至。若是她能听得染之的大作,定然也会为承炜求上这份恩典。妹妹此举岂非有趁人不备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