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宇琛以为自己是因为病了,所以导致眼睛昏花,从他记事开始,就没看见过姥爷的眼角湿润过,不但他没见过,他笃定就连他的三个哥哥,包括他们的母亲,父亲都没见过,没想到戎马一生,铮铮铁骨的姥爷也会流泪。
老人摸索着手中的印章,温柔的像个孩子,叹道:“六十年了,我还以为会带着这个遗憾离开呢?”老人的声音忽然放大:“青梅,对不起。”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青梅,他亲自给她取的名字。
“跪下。”老人声音颤抖。
“爸爸。”穆兰愣住,不可思议的看着老父亲,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让你跪下,给这枚印章跪下,给这枚印章的主人跪下。”
老人颤抖着声音,当着满堂儿孙的面,丝毫不给早已经是做了奶奶的女儿面子。
“爸爸,为什么?”穆兰是爱面子的人,也是一大把年纪了,当着几个儿子,面上自然有些挂不住。
老人闭着眼睛,像是在回忆那段难忘的岁月,许久,才睁开眼睛,声音带着哽咽:“因为你的命是这枚印章的主人给的,没她,就没你。”
老人的话如同炸雷,炸的一家子所有人都焦糊了。
印章的秘密终于揭开。
青梅,他母亲的养女,他的妹妹,他清楚的记得,她到他家的时候还不到九岁,瘦瘦小小的,梳着一条乌黑的大辫子,眼睛也是乌黑乌黑的,像宝石一样亮晶晶的,小女孩怯生生的叫他哥哥的时候,他也很懂事的回了一句:“妹妹。”
他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妹妹既没有排斥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情,他的世界太精彩,有太多吸引他的东西,无暇分出精力去关注这个陌生的妹妹。
他当时手里正握着一个青梅,随手就给了她,小女孩接过梅子,却没有立刻就吃,而是先放到鼻子下面嗅。
他忽然就想到了李清照的那首词,于是就给她取了青梅这个名字。
他和她不是一见倾心,而是日久生情,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涓涓细流,水到渠成。
田黄印章是他打算送给她的十六岁生日礼物,他刻的专心,她在一旁看的认真,他不让她看,要赶她走,她偏不,他开玩笑说:“你要不走,我就只能把这个刻了一半的印章送给你。”
谁知一语成谶,当敌寇入侵,国家危亡的时候,他再也不能坐在教室里静心读书了,他要投笔从戎,去拯救战火中的祖国。
她要跟他一起去,他说:“好青梅,好妹妹,咱这个家需要你,母亲也需要你。”
离别时,他要带走那枚还没有刻完的田黄小印,他说:“等我刻完了给你。”她却把那枚田黄小印硬抢过来,说:“我等你回来把它刻完。”
他终究还是留给她了一个没刻完的印章,她也终究没有等到他回来把印章刻完。
至此之后,他为国家民族浴血奋战,她为父母亲人固守家园,至此之后,他在远方想着她,她在家乡念着他。
相见时,他看到的却是为别人披上嫁衣的她。
母亲病危,唯愿她嫁人才能瞑目,她不愿老人死不瞑目,就同意了嫁给母亲为她选定的夫婿。
他就晚回来了一天,他该怨天意,还是该怪人为?
再相逢,她已为人母。
他怀抱着婴儿风尘仆仆的站在她面前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是:“青梅,这个孩子,我只有交到你的手上才放心。”
孩子的父母为危难中的民族洒尽了他们的鲜血,他看着那个怎么也不肯闭上眼睛的母亲,铮铮男儿也会落泪,他说:“放心,从今以后,小兰子就是我的女儿。”
钢铁汉子也会有慈母的柔情,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他舍不得把不满一岁的小兰子送去保育院,可他面临的形势和残酷的环境不允许他把一个孩子带在身边。
他想到了她。
她什么都没有问,就把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她说:“宝儿饿了。”就转过身掀起了衣襟,把甘甜的母乳喂进婴儿的嘴里。
他说:“青梅,这孩子……”
她一向都是懂他的,不等他把话说完,就说:“放心,我会把这孩子当成我的命。”
从此,她便替他养育襁褓中的婴儿,那个飘着雪花的冬天,敌人要她交出那孩子的时候,她交给敌人的却是自己的亲骨肉。
丈夫恨恨的看着她,牙齿咬的咯嘣嘣的响,最后还是没有揭穿,那天,所有知根知底的人都选择了沉默。
后来,她把孩子完璧无缺的交给他之后,就失踪了。
她男人无法谅解她,是她主动提出的离婚。
六十年,他找了六十年,她躲了六十年。
他用了六十年,才补刻完那两个字:青梅,她的名字。
穆兰模糊的记忆被唤醒,她想起了那个哺育过她的妈妈,原来,她竟有这样的身世。
穆兰跪下了,对着印章跪下了。
在单位,她是强势的铁娘子,在家里,她只是一位普通的母亲,有哪位母亲不盼着子女好呢?
“妈妈,叶辛赫是清白的,王卫国已经交待了,是他陷害的叶辛赫。”穆宇琛看着母亲,似乎是在发泄着心中的怨。
穆兰焉能看不出儿子的怨,她整颗心都灰了,她的儿子还是不了解她这个母亲。
她想跟儿子说:“妈妈不是因为门第,也不是怕有一个不清白的亲家,妈妈是在保护你呀。”
她没法说,就像她没法跟三儿子说出她为什么不喜欢李婷。
她最初不喜欢李婷的原因,确实是因为门第,小家小户的女孩子,处处都透着小家子气,连看她的眼神都躲躲闪闪的,她是吃人的老虎吗?她有那么可怕?
可儿子喜欢,那时候,郑西不听她的话,不肯跟那女孩子分手,闹得很凶,她灰心的同时,也决定了妥协。
她明白,否定了这个女孩子,就可能会失去儿子,她不想失去儿子,她想反正以后也不会住在一起,不会天天看着这个畏畏缩缩的儿媳妇闹心,只要儿子喜欢,只要儿子高兴,她什么都能忍。
最后,让她举起大棒打鸳鸯的是算命的一句话:这样命格的女人是狐狸精呀,她会喝光你儿子的血液,吸尽你儿子的精髓。
她从小接受的教育,让她对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深恶痛绝,那几天,她让郑西闹得头疼,就忍不住跟李妈说了几句养儿苦的抱怨话。
李妈心疼郑西,也是想帮郑西一把,就说:“那姑娘的属相跟咱西子的属相倒也合。”
穆兰当时就瞪了眼,说:“你这封建迷信。”
李妈见穆兰生气了,就笑道:“是是是,我封建,我迷信。”她也就是那么一说,合不合也是穆兰这个亲生母亲说了算。
穆兰当时也没有放在心里。
转折出现那次下乡,她都已经决定向儿子妥协了,结果却遇见了那个据说是算的很准的瞎子。
她当时只是想找一个说服自己的借口,她知道这些人一般都会捡好听的说。
结果,穆兰却是吃了一大嘴巴的苍蝇,她要恶心死了,明知道是封建迷信,可还是忍不住的会去想,万一会应验呢?
该死的万一。
穆兰不能让这个万一发生,她要保护自己的儿子。
郑西问她为什么不喜欢李婷,问她李婷哪里不好,问她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李婷,这叫她怎么回答,堂堂的穆兰医生,竟然会相信一个算命瞎子的话,她说不出口,她只有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原因,没有理由,就是不喜欢。
跟第一眼看见李婷不同,她第一眼看见叶青青的时候,是欣赏的,叶青青得体的装扮,自信的眼神,出众的气质,都让她在心中暗叹:叶辛赫夫妻还真是教女有方。
她没有见过青溪,但她肯定叶青青的身上一定有遗传自她母亲身上的某些独特东西,她不知道那独特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但她知道就是那些独特的东西抓牢了儿子的心。
她不会让儿子像叶辛赫那样,爱妻爱的心力交瘁,她只要儿子平安。
穆兰是突然想通的,她以为是为儿子好,事实却是害了儿子,接到小儿子病危的电话,她的两条腿都软了,他那样身体强壮的小儿子,就因为她的一个错误决定,现在躺进了医院。
穆兰一直懦弱的不肯承认,现在她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自私又专权的母亲。
如果李婷是她自己选定的准儿媳,她还会不会去相信那个狗屁算命先生的一派胡言,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如果叶青青是她自己选定的准儿媳,她估计会因为儿子深爱她选定的女孩子而沾沾自喜吧?会的,一定会。
她什么事情都以自己的意志为主,总是打着爱的旗号去蛮横的干涉儿子的选择,三儿子的痛苦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已经毁了三儿子的幸福,如果再毁掉小儿子的幸福,那么,她就真是不配为人母了。
三儿子的幸福已不能追回,可小儿子的幸福还能挽回。
“西子,妈妈错了。”原来,母亲向儿子认错也没有那么难,只是明白的太晚。
十二年,郑西第一次拥抱了母亲,距离近了,他才发现母亲的发根是雪白色的,原来,那一头黑发,都是染过的。
这些年,他痛苦,焉知母亲不痛苦,他难过,焉知母亲不难过,他痛苦难过还可以怨母亲,而母亲痛苦难过,却只能自怨。
“小沐,妈妈错了,把也青青找回来吧。”
子女的幸福,就是父母的幸福,子女的快乐,就是父母的快乐,她这个母亲,知道的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