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星君名唤缘起,是九重天上最微不足道的小仙。
自四千年前横空出世,长久无人居住的尘缘阁便多了这位毫无仙根的仙子。
这天上的文官本就武力值低微,但像她这样没有半点仙根,学不得半点术法的小仙子也是头回遇见。
她既不能腾云,也不能驾雾,亦不能隔空取物,与仙人打架更是不能。
平常小仙只需稍微使点力气,她就倒地不起,非逼得人拿出赔偿的宝物,才肯罢休。
缘起仙子作为司命星君,当得起执掌人间命数的职务,平日酷爱撰写话本,她写得话本,文思泉涌,如有神助。
平日里酷爱与天界同僚八卦,尘缘阁因此成了天界着名八卦场所,众仙云集,慕名而来。
小仙子没有仙法,即便靠着坑蒙拐骗弄来不少法器,也都用不得,唯有头上的并蒂莲发钗,只有她一人能变幻出命数笔,写尽世间万物。
六界众生,皆在命数之内。
缘起不懂腾云驾雾,自然也出不了远门,平日里连走路都十分小心,生怕一不小心,就掉下九重天。
好在她和驾驶太阳车的卯日星君很熟,她从云端跌落时,时常能落入那个由金乌拉着的车驾中。
日冕总是打趣她:“缘起仙子,可还是不会腾云?”
缘起看着金乌驾车而行,穿行于天地,不由感慨天地之辽阔,虽不能驰骋,仍觉欣喜之至,便不与他计较。
“不会又如何?”
“听闻朝阳殿中遗留有不少上古法器,其中便有助人塑造仙根之宝物,名唤塑仙铃。只要得此物,哪怕再没慧根的人,也能在短时间内塑造仙根,脱胎换骨。”
缘起在这九重天本就受气,大家都看不起她,觉得她与凡人无异,根本不配待在天上,心中本就不服气,如今听说竟有此等宝物,便来了兴趣:“当真?”
“真倒是真,不过朝阳殿里那位,是这九重天唯一可被称之为神君之神,乃是上古神界唯一的真神。七万年前,人界冰封时,自愿降神为仙,久居朝阳殿,避世不出,怕是不好讨得宝物。”
“不好讨,那就想办法讨。”
缘起最不怕困难,立志要去那朝阳殿闯上一闯。
去往朝阳殿的路并不顺利,路段不熟,不知哪里就有坑,冷不丁地掉下去,也不是每次都能被日冕捡到,有时她需得在虚空中待上几日,才能被巡视的天兵捡到,带回天上。
经历了好几次,她连朝阳殿的大门都没见到。
在她第七次从天而降后,日冕终于忍不住:“不如等我当完值,亲自送你去?”
“既是如此,那么……好吧。”缘来就等他这句,欣然答应。
日冕朝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缘起见了,替他拉好太阳车,一脸殷勤:“仙君注意看路,太阳都弯了。”
……
说好的避世万年,喜好清净?
缘起站在朝阳殿外,看着来往众人,殿内热闹非凡,哪里是什么避世万年的清净居所?
她看向日冕,那神情分明是在说再也不相信他的鬼话。
日冕摆手:“以前真不是这样。”
问过其他仙家才知道,这朝阳殿的主人即将下凡历劫,于是天帝便办了这场送行宴,非要给这位喜静的神君大人送行。
朝阳殿内紫藤蔓延,随处可见的紫色藤萝肆意生长,煞是好看!
“还以为朝阳殿是什么死气沉沉,空无一物的模样,没想到这般有生机!”
“这紫藤只有朝阳殿种植,是凡间的花,得神君庇护万年,永不凋零。”
“是嘛?真好看。”
缘起摸了其中一朵小花,那花似是有灵,垂在她手中,像是与她玩闹。
日冕难得见到这么多仙人,嘱咐缘起一句莫要惹事后,便与众仙讨论仙法去了。
龙族公主龙吟盛装出席,穿着华丽,一身装扮,像是要把整个龙宫穿在身上,尽显贵气。
众仙家都知道这位公主仗着自己是龙族唯一的公主,目中无人,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就连天帝都要让她几分,旁人更是不敢与她作对。
偏生这位初出茅庐,毫无仙法的小仙子,不惧权威,生生撞上了铁板。
缘起进入朝阳殿后便想着要如何见上神君一面,向他借一借塑仙铃,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被某位冒失的仙子撞入菡萏池。
龙吟本是无意,但见这天上竟有这般无力的仙子,看她落汤鸡的狼狈样,不禁觉得好笑,便在岸边掩口嘲笑:“你这小仙子,全身上下半点法力都没有,也敢来朝阳殿,也不怕冲撞了神君?”
缘起不甘示弱,虽然不能像其他仙人那般从池中飞跃而出,但她仍旧保持着高傲的头颅,声音铿锵有力:“这位仙子,撞了人该先道歉才是。”
“凭你也配让本公主道歉?”
缘起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在仙人眼中分外狼狈,但她一点也不在乎,从池子里爬出来,顾不得身上积水,义正言辞:“不管你是何人,撞了人就该道歉!”
“本公主偏不!”
龙吟公主自幼娇生惯养,横行无阻,完全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而缘起又是个毫无仙法的小仙子,众仙家包括龙吟在内,无人想到她竟然会趁其不备,将那位高高在上的龙族公主推入菡萏池。
众仙中不少人受过这位公主的气,见她被推入池中,面上虽未说什么,心中早就鼓掌叫好。
龙吟从池中飞身而出,很快使了仙法,沥干水渍,她将缘起困在方寸之内,怒道:“跪下,向本公主道歉。”
“我不!”
缘起双手被束缚住,双腿靠意念支撑,不愿跪下认错。
在她即将坚持不下去时,那位久居世外的神君从天而降,轻轻抬指,便将二人分开。
龙吟率先告状:“无烬哥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仙,把吟儿推入菡萏池,你要为吟儿做主啊。”
缘起斗不过龙吟,勉强支撑,耗损不少心力,正撑在地上,不停喘气。
无烬神君站在缘起面前,众仙议论纷纷,都说这神君本就是龙族,此番龙族公主被一不具名小仙子欺负到头上,必是要为龙族公主撑腰。
哪知,他连看都没看那龙吟一眼,只说了句:“龙吟,你该唤我一声神君。”
“是,神君。”龙吟对这位神君,亦是不敢有微词,只能照着他的意思行事。
本是立于高处俯视的神君,那个在世人眼中无论何种绝境都不会低头的神君,俯下身,再次轻抬指尖。
缘起见状,以为他要给龙吟公主报仇,虽知晓自己挡不住神君的法力,但仍然下意识用手去挡。
然而,不是惩戒,无烬神君只是用术法,在众目睽睽之下,替她烘干衣裳。
缘起抬头,这才看清这位传说中上古最后一位真神的尊容。
他一身素色衣袍,青中带着些许靛蓝,仔细看,又似是带着其他色泽,叫人一下子便能看清世间颜色。
他的脸幽冷而淡漠,天生带着不与人接近的气息,让人觉得好看的同时,又莫名生出畏惧之心。
“缘起。”
听见这位神君叫自己的名字,缘起不觉疑惑,反而对上他的眼睛,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无烬。”
“无烬……”缘起重复念道。
龙吟见区区小仙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大胆,神君的名讳岂是你这等小仙可以提及?”
无烬起身,将龙吟打入菡萏池,不怒自威的模样足以震慑六界:“龙吟,你恃才傲物,越发的目中无人,在本尊的朝阳殿内,还轮不到你来撒野!”
“神君这是在给司命星君出气?”
“看样子像是。”
“神君不是龙族嘛?怎么不为自己族人出头,反倒为一小仙罚龙族公主?”
“是啊,这叫龙族公主颜面何存?”
……
众仙家你一言我一语,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没等诸位仙家缓过神来,便听见那位赏罚分明的神君说:“缘起仙子,便去无涯洞面壁三百日,静思己过吧。”
缘起猛地回神,用质问的语气:“凭什么?”
众仙猛吸口气,司命星君能力不大,脾气却是不小,连神君都敢得罪,实在勇气可嘉。
“搅了朝阳殿清净,得罪了本尊,缘起仙子可有不服?”
“不服!是龙吟闹事在先,小仙只是遵循一报还一报的道理。”
“喔?”
“神君此番作为,实在不公,小仙不服!”
“那你便去无涯洞求公道吧。”
缘起被守兵抓住,送往无涯洞领罚,她顾不得继续辩驳,只剩下破口大骂:“你这神君,好不讲理!简直蛮横无理,不近人情,徇私偏颇,欺负小仙,枉为神君!”
众仙家纷纷闭嘴,不敢搭话。
相传这位上古神尊杀伐决断,神魔大战时以一神之力对抗整个魔族,神力强盛,从不留情,这位小仙如此责骂神君,非被挫骨扬灰不可。
无烬神君听后,竟然笑了,那笑意好几位仙家都看见了,想要揣摩其中含义,终是不解。
只见他挥了挥衣袖,便消失在一众仙家面前。
……
无涯洞顾名思义便是看不到底,没有边际之意。洞内潮湿阴寒,深不见底,在那漆黑一片且没有尽头的地底有一头沉睡的猛兽,不时发出呜咽之声,叫人心惊胆寒。
缘起没有仙法,控制不住地往下坠,好在只是往下落了一会儿,便寻得一朵祥云,得以趴在云头休息。
她摸着心口,又望了眼洞底,转而害怕地缩进柔软的云团中,默念:“不怕不怕。”
要她经历整整三百日的下坠无底之刑,可真是个折磨身心的苦刑,想到这儿,她对无烬神君的怒气又加多几分。
在这个鬼地方,不知昼夜,也未有时间流逝之感,好在她与日冕提前做了约定,每日太阳车都会从无涯洞顶飞过,只要看到头顶闪过三百次光,便是刑罚结束之时。
起先,缘起还对无涯洞有些好奇,听其他仙子说,无涯洞中镇压着上古凶兽,不过那凶兽已沉睡万年,且上古神只曾有预言,此凶兽永世不得苏醒,因此不用担心。
“喂。”缘起实在无聊,朝洞底喊了一声。
没得到回应,又无人聊天,只能自言自语:“他们说你永远不会醒,是不是真的?”
这下不仅没有回应,连原先呜咽的声音也荡然无存。
缘起待了几日后,每日碎碎念,已经完全适应无涯洞中的生活,她躺在云端,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的样子,完全不像是来受罚,像是在享受日光浴。
没人理她,她便继续自说自话:“你是什么凶兽?为什么被关在这里?是因为犯了错吗?”
说到这儿,她立马摇头:“不对,也不是只有犯错才会被关起来,比如老娘……”
“呸呸呸,跟凡间话本子学多了,比如本仙子安分守己,勤勤恳恳地给天界打工,还不是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破地方。”
“你该不会也是得罪了某位位高权重的仙家,才被关起来?”
“唉,真是可怜!不死不醒,非生非灭,还真是神想出来折磨人的把戏!”
缘起越说越上头,仿佛很能共情这位睡梦中的凶兽。
突然,凶兽发出一声长长的低鸣,像是苏醒时伸懒腰的声音。
缘起被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太过唠叨,竟将这位凶兽大人吵醒了,她立马哀求:“别别别,大哥,您可千万不能醒。”
低鸣声再起,回荡在整个无涯洞中,石壁生出裂痕,缘起能清晰听见石头碎裂的声音。
“别别别,凶兽宝宝,乖乖睡觉行吗?睡觉多好玩,睡觉多有意思,睡觉多开心,没有任何烦恼,还没人打扰。”
“要不我给你唱首安睡曲?”
说到这儿,低鸣声渐弱,那头凶兽似乎归于寂静。
缘起以为这凶兽真要听自己唱曲子,便学着从话本子上习来的安睡曲哼起来:“凶兽宝宝,快睡觉。凶兽宝宝,睡觉觉。凶兽宝宝,做美梦……”
颠来倒去,就只有几句。
好在动荡的声音很快消失,那头凶兽再次进入梦乡,发出均匀的呜呜声。
刚开始缘起还在感慨自己虽无仙根,但也是极有慧根,凭借唱歌,就能让上古凶兽蛰伏,实在厉害。
后来,经历过好几次凶兽循环往复要醒不醒的状态后,她才意识到这凶兽压根没醒过,而它的行为和她唱歌也没丝毫关系,不管她干嘛,这凶兽都这德性。
严重时,无涯洞的岩壁还会完全碎裂,似有倾塌之意,像是要被这凶兽完全吞入口中。
历经磨练的缘起已经毫无惧色,自顾自躺在祥云上面睡觉,任凭崩塌。
在太阳车从头顶飞过三百次,而她仍未被放出后,她开始怀疑所处的地方。
究竟是这无涯洞困住了凶兽,还是无涯洞本身就是凶兽的梦?
缘起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被困无涯洞,还是被困于凶兽梦中?
意识到自己被时间欺骗后,她既不着急,也不惊慌,更加自在的躺在祥云上,直接开启摆烂技能。
左右三百日一到,她就能自行出去,根本不用担心。
与其忧心忡忡,耗费心神,还不如多多睡觉。
正睡得安稳,双目被一道强光侵袭,缓缓睁开眼睛,她才发现自己已被从无涯洞放出,重获自由。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缘起怒气冲冲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返回尘缘阁时,她在心里咒骂了八百遍无烬神君,发誓定要报这仇。
还没进尘缘阁大门,报仇的机会就自动送上门。
天帝召见,告诉她天有异象,无烬神君需下界历劫,请她为神君书写命簿,助神君历劫。
缘起第一次来这九重天上的至高宝殿,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小心,生怕哪块地砖不稳当,那位天帝老儿还没说完话,她便滚了下去,实在太过丢人。
天帝见她双腿往前探着,一副检查昆仑殿施工是否稳健的做派,愠怒:“司命星君,本君说话你可有听见?”
缘起选了块最稳当的琉璃砖头站定,躬身行礼:“小仙谨遵帝君之命。”
“神君所历劫数需得圆满,时间不宜过长,明白吗?”
“喔,就是时间短,苦难多,早死早超生。”
天帝对她无话可说,拂袖道:“好了,给你三日时间准备,三日后恭请无烬神君下界历劫。”
缘起假装掰指头算时间:“不用,帝君看这金乌高悬于空,待它落下前,无烬神君便可下凡渡劫。”
“如此甚好。”
这天上凡是知道司命星君的仙家都知晓她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管对方是什么上古神君,只要得罪了她,必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此等天赐良机,缘起必要给他写出个凄惨无比的剧本,让无烬神君好好受这人间苦难。
缘起回到尘缘阁,拔下并蒂钗,在命簿本上一顿书写,如有神助,没有丝毫停顿,金乌尚未落下,为无烬神君准备的命簿已经书写完毕,只待神君下凡。
出生时母亲便难产而死,不得父亲喜爱,从小孤苦伶仃,受人欺凌。
十三岁跟随父亲上战场,天资聪颖,立下汗马功劳,仍不得父亲喜爱。
十五岁打了胜仗回来,被父亲侍妾构陷,流放南荒,忍饥挨饿,于苦寒之地,受尽磨难。
十八岁得召回京,与青梅竹马的心上之人成亲,不料再次被派出征。
二十岁得胜归朝,爱人背叛,又遭情夫陷害,皇帝不喜他功高震主,设下鸿门宴,世道一稳,便要了功臣良将之命。
……
缘起拿着命簿,将其置于机缘池中,她对神君这二十年从未断过的伤痕之本甚是满意,只待他下界。
无烬神君站在机缘池前,众仙前来相送。
“恭送神君。”众仙行礼,缘起也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行礼,心里却暗自高兴。
无烬神君侧目看向她:“司命星君,此番为本尊撰写命簿,实在辛劳,待本尊历劫归来,定要好生感谢星君。”
缘起往旁边挪了挪步子,确定不会掉下去后,将头埋在长袖中,假装十分有礼的模样:“能为神君分忧,乃小仙之幸。”
镜非台是天界上仙,自神族在时,便拜入神族门下,是个十分久远的仙君。
他与无烬神君交好,数万年间,只有这位风清明朗的仙君能入朝阳殿,与神君下上一局棋。
“等等。”镜非台手持折扇,匆匆赶来。
无烬神君正欲下界,见他容色失仪:“非台,不必如此匆忙,本尊不过下界几日,很快回来。”
“你可知她给你写了何种命簿?”镜非台小声在他耳旁说。
“本尊不需要知晓。”
“她分明是在报复你,堂堂九重天上唯一的神君,要去下界做那……不能人道的将军,这事要是传开了,你岂不是颜面尽失?”
“历劫自是要受苦,无苦岂算历劫?”
“她这分明是故意的。”
“无妨。”
无烬神君在众仙注目下,飞身跃下机缘池,由此机缘池开启,命簿紧随其后,追随着他。
缘起见神君下界,伸了伸方才装模作样拜累的腰,准备回尘缘阁开启尘缘镜,细细欣赏神君的惨况。
哪知一不小心没踩稳,一个趔趄,想抓住身边人,奈何只揪住片袖子,那衣裳的材料十分光滑,压根拉不住,就这么直直栽进机缘池中。
栽进去后大喊:“我早就说我不适合来机缘池这种不安全的鬼地方。”
众仙家站在池边向下望着,纷纷夸奖司命星君:“没想到司命星君这般尽忠职守,不仅命簿撰写神速,还主动下界陪神君历劫,真是难能可贵。”
“精神可嘉。”
“实乃我等仙家学习之楷模。”
缘起看着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怒吼:“你大爷的!快拉我上去!我才不想陪那冷血冷面的无耻神君历劫!”
众仙家站在机缘池边,同她挥手告别,根本听不见她的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