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的仗打了三个月,晏怀明和额尔敦都想把对方拖在这里,两个人殊途同归,隔三差五地打上一打,彼此都不占便宜。
从峪澜河边飞往上京的信鸽迟迟没有回来的第三日,霍将军夜半领兵直接杀到额尔敦的营寨。
额尔敦的得力手下大半都前往了上京,无论他拨多少人离开,晏怀明始终同他势均力敌,胜利在望的喜悦让他失去了最理智的判断。
这夜,晏怀明早早抱着褚燕宁睡去,他说明天一早就要赶路。
第二天褚燕宁醒来,就见晏怀明手边放着一个匣子,她问:“里面是什么?”
她现在连“公子”都不叫了。
晏怀明:“又没上锁,你打开看看?”
他笑得可坏,褚燕宁猜出来了,“我才不看。”
许久未见的云枝出现在门口,“公子,车马已经备好,可以启程了。”
额尔敦的人头已经割下,辽国兵败,残留的一小队兵马灰溜溜地连夜游过裕澜河回到边境之外,霍将军会留在这里处理好一切。
而晏怀明,自然要马不停蹄地回到纷乱的上京,救出被辽人软禁的陛下。
沧州百姓夹道送别晏怀明,这座阴云笼罩了数月的城池终于迎来光明,他们又哭又笑,劫后余生使他们更加珍惜此刻的和平和宁静。
褚燕宁在人群中瞧见瑞珠,她捧着几枝桃花,挤到人群前面。
褚燕宁让人把她牵过来,“我正想让人去找你。”
她接过瑞珠手上的桃花,轻轻嗅了嗅,“好香。”
“谢谢你。”
瑞珠笑起来有两个小小的梨涡,“也谢谢你,姐姐。”
时间不早了,侍女过来催促褚燕宁上车,她坐上马车,撩开帘子冲瑞珠挥手。
她再放下时,见晏怀明半躺在车中,一手握着书一手枕在脑后,看上去一点儿世家公子的样儿都没有。
他也没认真看,见她转过头来,就同她说话:“你既喜欢她,何不带走?”
褚燕宁问:“为何要带走?”
晏怀明笑了,“是我问你。”
褚燕宁也笑,笑过后,她乖乖答他:“她如今在绣坊里做学徒,日后学成一番手艺,自有糊口的本事。”
“乱世之中,到处都是可怜人,我又岂能人人都带走?”
她的嬷嬷带着她逃出血流成河的宫墙之内,四处躲藏,艰难度日。她出生时尊贵无匹,锦衣玉食,三岁后却连地上的一个脏馒头都是美味。
她长到六岁,已经可以得见日后美丽的模样,她们连饭都吃不起,尊严、体面甚至曾经的忠心跟半夜烧心的饥饿比不值一提。
她的嬷嬷要把她卖到舞坊去。
她问春妈妈:“我在这儿可以吃饱吗?”
春妈妈爱怜地摸着她的脸蛋,“如果你听话,我还会给你吃肉。”
她点点头,对嬷嬷说:“你听到了,我以后会吃饱的。”
她擦掉她的眼泪,“拿了那些银子,你也能吃饱了。”
她说:“我会努力活着,好好活。”
她在舞坊里,乖巧得不得了,其实女人间的伎俩有什么了不得?她装傻充愣,好似总是没心眼儿似的吃几次亏,就有人开始疼惜她。
别的楼里最漂亮的姑娘的舞鞋里会被放上铁钉,衣裙会被做手脚,可是她从来没有遇到过。
在那间小小的舞坊里,她如她所说的,努力活得很好。
她对晏怀明说:“人的意志是很强大的,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有希望,就会越来越好。”
她把那几枝桃花放在他鼻尖,他嗅到扑鼻的芬芳,她说:“公子曾经在难民的屋子里开了大窗户,让他们一眼就能看见花木,也是想给他们希望,不是吗?”
她许久不曾这样称呼他,此刻桃花的香气飘浮在小小的马车中,她这样唤着他,像是在调情。
晏怀明坐起来,靠她很近,他摸摸她的头发,“褚燕宁,我同你说过吧,我从前那个学生。”
“你比他有天分太多。”
她会是一个仁慈,却又清醒,有手腕的君主。
“我会把他父亲从褚家夺走的东西,交还到你手上。”
褚燕宁望着他的眼睛,握上他放在她鬓边的手,“谢谢你,公子。”
猪猪在她的脑海里开口:“主人……”
“没关系,”褚燕宁对它说,“无论他说得是真是假,我都愿意去赌。”
若是连筹码都不押,又怎么可能会赢。
晏怀明的车驾浩浩荡荡,一路向西,走过滁、渝二城,在建州遭遇了刺杀。
应当是已经占领上京的辽兵残部派出的人。额尔敦麾下第一勇士比那图在霍将军发兵攻营的前一天就集结上京城中所有部下,攻破宫门,直取中宫。
晏怀明被一剑刺中左胸,刺杀一波又一波,他们不得不放弃原本的路线,绕到周泌,寻求邵阳侯的庇护。
邵阳候齐裕是个留着粗犷的络腮胡的中年男子,体型彪悍,皮肤黝黑,可他却是个实打实的文人。
此时在他的宅邸中,他坐得远远的,不忍看晏怀明层层纱布下露出来的狰狞伤口。
大夫为晏怀明重新包扎上药,退了出去。
屋里只留下齐裕、晏怀明与褚燕宁三人。
齐裕见另外两人都没有动作,不得不开始打量眼前这位美人,确实国色天香。
他问晏怀明:“这位是?”
晏怀明饮了一口茶,“我的学生,褚燕宁。”
褚是前朝国姓,且并不常见,此女又能被晏怀明带在身边,齐裕霎时间明了。
他目光几回在两人间梭巡,最后落在晏怀明的左胸。
“难怪,”他恍然大悟,“我说怎么几年不见,你的手段就不行了,竟被几个辽人追着逃。”
“你就在建州城门遇刺,刺史知府一众官员都在,眼睁睁瞧见你都被打得逃跑,他们只会愈加惶恐。”
陛下就在宫中,可整个上京已是辽人的地盘,铁桶一般,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额尔敦死了,可那比图不比他好惹。
他随时可能领兵,从最中心的上京,一路向外杀。
连晏家都不能奈何,上京之中,到底有多少辽人,他们又有多强?
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那些支撑起他的蚂蚁,一个个都失去了希望。
没有了希望,覆灭就只是早晚。
“你打算在我这儿待多久?”他不可能没有别的计划。
晏怀明没有回答,他只是指了指褚燕宁,“让她陪你下盘棋吧。”
檀香寸寸燃烧,香灰断裂在白玉盘中,直到燃尽。
一室寂静,只有棋子敲落棋盘的声音,晏怀明靠在半开的窗前,望着外头波光粼粼的湖面,柳枝飘扬,轻轻划过,漾起一圈圈涟漪。
后头的声音已经停了很久,他回过头去,齐裕正起身来,他笑着与晏怀明对视,“像她父亲。”
有这句话,其他的都不言而喻。
褚燕宁朝他俯身鞠过一礼,“燕宁谢邵阳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