旎啸也不催促沈飞,只是静静等待。
片刻,沈飞似下定决心,一饮茶尽,方说道:“公子,实话告诉你,关于骆家之事,如今已成宫闱绝密。在我行前离京时日,已有许多人为此事而命丧黄泉。”
旎啸眉头轻蹙:“杀人灭口?”
沈飞苦笑点头,默认其言:“若公子执意如此理解,亦不为错。种种迹象,我隐约察觉到,这背后操控者,乃一股无形巨力。”
旎啸压低声音,试探问道:“难道,连陛下……”
沈飞面色骤变,侧目门外,而后轻轻点点头。
旎啸正色道:“沈大人,但说无妨。”
沈飞收整情绪,缓缓说道:“数日前,东厂与六扇门查明,骆家小姐已至江南,准确说,是宁国府宣城东北,南漪湖畔的紫林山庄。”
旎啸见说,不免暗底心惊。
忆及昨日在六扇门,大当家高谷阳言辞隐晦,未露丝毫端倪,只言片语间提及彭海高与东瀛之纠葛,却对骆家一事三缄其口,反遣自己深入禁城探秘。
此时旎啸两指轻叩桌面,顷刻间,便闪出一个念头。
高谷阳之举,似为皇帝亲授密令。皇帝心中,那隐于暗处之力,非同小可,且对嘉靖年间的骆家之事,亦是兴趣盎然,欲究其底细谜团。
既然前几日六扇门已掌握骆风雁的藏身之处,足见无论东厂、锦衣卫抑或那股神秘势力,皆不敢断言骆风雁是否知晓当年之事,纵使擒获,料想骆风雁更加不会说出来。
旎啸目光流转,掠过沈飞,心念电转,复又思及,如今,自己救骆风雁一事,早为厂卫、六扇门所获悉,且众人皆料定自己会再寻骆风雁。
然此三方各有顾忌,皆是不便直陈骆风雁藏身所在,或是圣意阻拦,或皇帝有更深筹谋,恐泄露消息于那股神秘势力,坏了大事。
只是如今厂卫和六扇门无从下手,若从骆风雁身上查不出什么,则无法向皇帝交差。
故此,厂卫中几位大佬,借沈飞为棋子,将消息暗传,一旦事发,屠公公便成了替罪羔羊。
念及此,旎啸心生苦笑,宫廷权谋,真是诡谲云涌,彼此算计,每一步皆如薄冰行,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他偷觑沈飞一眼,心知沈飞浑然不觉已成他人棋子,甚至出自自家大人之手,不由暗自发笑。
沈飞哪知对面公子思绪翻涌,只是静待其言。
旎啸心中筹谋已定,骆家谜团,非解不可,无论陷入天子布局,还是步入那未知势力的棋盘,自己已无退路。
于是,他朗声问道:“沈大人,我若所料不差,锦衣卫、东厂与六扇门,乃至更多隐秘力量,皆已派遣精锐,潜伏紫林山庄周遭,只待时机,是也不是?”
沈飞神色微滞,终是轻轻颔首,继而坦承:“其实诸多内情,又是此种绝密之事,哪是我一个小小的千户能去碰得。”
旎啸淡笑,眸中闪过狡黠:“沈大人此番涉险告知,在下感激不尽。”
“公子,你当真要去紫林山庄吗?”沈飞追问。
旎啸仰天长笑:“你家大人,以及其他诸位大人,不是早就清楚了这个结果吗?”
次日清晨,旎啸决意南行。
他明知自己此行或为棋盘一子,或陷罗网重重,但还是义无反顾。
日夜兼程,霜雪为伴,至十二月尾声,至山东济南府。连下三日大雪,终停。
在一客栈,窗外寒风凛冽,呵气瞬间成冰花。旎啸凝视雪后初晴的景致,盯怔许久。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有了几分饿意。
下得楼来,扫了一眼,厅中十数名住客,三五成堆围了几桌,热菜好酒,把言欢笑。
他独选窗边一座,轻点几味佳肴,外加一壶醇厚的济宁金波酒,自斟自酌。
未几,察觉背后一丝异样,他不动声色,眼角余光捕捉到厂卫暗探的踪迹,心知,目标正是自己。
美食入腹,一杯酒下去,而后他故意微启窗扉,寒风夹杂着街头商贩的疲惫叫卖,随风入耳。
那些看似平凡的商贩,实则暗中监视某人,旎啸自是心知肚明。
随即他想到,自己前去江南寻骆风雁,不知背后有多少双窥伺之目,便忽生奇策:自己为何不出其不意?
再一深想,眼下骆风雁应是无恙,说不定根本没有人去惊扰她。
想到这里,他便侧耳倾听邻桌的言谈,半壶酒的功夫,几拨人来去匆匆,消息纷至沓来。
几名江湖过客谈及天火门与泰山派的纠葛,却不明所以。
旎啸心下一动,决定前往泰山,以此混淆几方的视听。
泰山,又名岱山、岱宗、岱岳、东岳、泰岳,为五岳之一,为历代帝王封禅祭祀之地。
泰山派数十间道观坐落在主峰玉皇顶的半山腰,远望玉皇顶,高耸入云,云雾缭绕,白雪皑皑。
待旎啸赶到时,却见天火门已占上风,泰山派危在旦夕。
山路上,道士横尸遍野,几缕炊烟孤零零升起,正如泰山派此刻的凄凉,门派中坚仅剩二三十人。
旎啸隐身一暗处,静观道观之变。
泰山派掌门玉开真人,面对年轻自己两轮的天火门高手,竟不得不屈膝求全。
那高手得意洋洋,言称并入天火门,泰山派将重振雄风,再无人敢轻视。
真人年逾六十,目睹门派一夜间倾覆,泪光闪动,强忍着悲愤,诺诺应承对方。
正当此时,一青年道士挺身而出,双眉倒竖,怒斥四方。
“俞开贼子,你暗下毒手害我师父,才让你有机可乘!”言罢,又指向一旁的老道士,“你这背信弃义的老贼,与天火门同流合污,残害师父,枉我敬你一声师叔,我真是瞎了眼!”
此人说完,一口含血的唾沫吐于雪地上。
玉开真人怒视对面师弟一眼,复又瞥见俞护法面色铁青,急转马首,喝止方才妄言之徒。
“正阳,给我闭!难道要让我泰山一派,从为师手中断绝吗?”
他又转向俞护法,低声乞求:“俞护法,我劣徒口无遮拦,纯因他心中悲愤。加之今日我泰山弟子伤亡惨重,他一时悲恸过甚,方有此失态,我必令他思过,痛心悔改。”
俞开冷笑一声,假意叹道:“不错,今日你泰山派名存实亡。当然了,目下唯我天火门泰山分舵,再无泰山派一门。你门下弟子虽死伤不少,然少一正阳道人也无妨。”
他话犹未了,身形瞬移至正阳道人跟前,掌风如山,猛然拍下。
“啊——”正阳惨呼,血溅三尺,倒飞而出,含恨指向苍穹:“俞开,你不得好死!”
话音刚落,他便断气身亡。
“正阳……”玉开真人老泪纵横,心如刀绞,却万般无奈,徒见爱徒命丧当场。
“师兄……”
“正阳师兄……”
众道士哀嚎连连,涕泗横流,衣襟尽湿。
观此情景,百余名天火门人剑拔弩张,刀光闪烁,怒视泰山派一众道士。
此时,俞开厉声喝道:“这就是不服我天火门的下场,往后,凡有轻我天火门、妄言侮蔑者,便杀无赦。我不介意让泰山一门灭绝!”
玉开真人仓皇跪地,恳求道:“护法息怒,我泰山分舵,今后绝不敢再有半点冒犯,誓对护法及黄门主忠心耿耿!”
“很好。”俞开话音刚落,目光转向一侧老道。
此老道乃玉安真人,为玉开掌门之师弟。
面对俞护法锋利如刃的目光,玉安真人连忙伏首:“护法明察,我早已与泰山派恩断义绝,今仅为天火门一普通弟子。”
俞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中闪过鄙夷之色。
“不错,你现今为我天火门的一条老狗,希望你记住自己的身份。”
“是,是,谨遵护法教诲……”
掌门玉开真人闻言,不禁面红耳赤,悲痛填膺,暗地凄婉,心道此等谄媚之态,真是我师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