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祖说:孽海无涯,回头是岸。空空色色,色色空空。
大院里挤满了人,吕耕田拿起了麦克风,噗噗地吹了几下,说:“大家静一静!听俺说几句,前几天收回的粮食,已经处理给县饲料加工厂了,每斤比保护价低了一毛钱,加上扣除杂质、水分,脱称耗损,剩下的都顶了摊派了。谁家多少粮,能抵多少摊派,自己应该清楚。完成任务的,一笔勾销,没完成任务的,赶紧想办法。月底前一定要全部交上来。院里摆着的这些东西,拴着的这些牲口,上面都已经标着价了。绝对比市场价便宜。这里有两种解决办法,供大家选择。一是本人拿钱赎回抵押物和牲口。二是谁看对哪个东西或牲口,谁掏钱拿走或牵走。你买了便宜货,他交清摊派款,一举两得。中午前必须交割清楚。除大家挑撒完,剩下没人要的,俺们就一起拉到县城旧货市场处理掉,处理几个给你们顶几个,万一还不够,俺们就得拉高利贷上交。不过咱的把丑话说在前头,高利贷利息还得由欠款户均摊。俺们的目的只有一个,一分不拉地完成各项摊派任务。”金大浪指着那些拴着的牲口呐喊着:“谁要哩?赶紧把这些东西牵走吧!真他娘吵得难受!”
金二浪早就瞄上了两头猪,第一个冲过去解缰绳,可那两头猪却不听他指挥,呼哧呼哧窜到人群中寻找自己的主人。金二浪满头大汗,骂道:“日你娘的,老子花了钱,你就是老子的了,活着牵不回去,死了也要把你狗日的搪到肉案上去!说着话,猛地一刀捅在一头猪脖子上,那头猪嗷嗷大叫着挣脱绳子嘴里喷着血没命地逃走了。还是金大浪厉害,他从弟弟手中抢过杀猪刀来,噗嗤一刀,正好扎在另一头猪的心脏上,那头猪噗通倒地,鲜血汩汩地流淌,四条蹄子乱蹬,一会儿就不动弹了。弟兄两个溅了满身血,金大浪把刀子一扔说:“日你娘的,再叫唤不了?”金二浪狠地踢了那头死猪一脚,骂道:“让你给老子跑!”
醉驴儿也过去踢了那头死猪一脚骂道:“死不悔改,罪有应得!临死还贱了金老爷一身血,真是胆大妄为!”
金大浪把醉驴儿推到一边骂道:“少放屁!你小子想损俺,当俺听不出来?俺是觉得你小子不值半文钱,懒得和你一般见识,你小子要是不知进退,真把俺惹火了,小心俺把你那吃饭的嘚咾(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醉驴儿一吐舌头,装作害怕的样儿,作揖求饶:“啊呀!万岁爷息怒!老臣再也不敢了!”
接着,吴乃珂赶走一头驴,魏有才牵走两只羊,还剩一头带着犊子的瘦母牛,一边舔犊子,一边发出低沉悲哀的呼唤声:“哞!哞!”
金大浪说:“这一对儿没人要就给俺留着吧!多费点草料,养肥了,可比猪肉值钱哩!”
米田丰瞅准了一对马蹄箱子,那是鹰嘴梁有名的红松材料做成的,那是二丫娘家陪送闺女的嫁妆,不开壶守在那儿盯着哩,心里话:“娘的,搬时由你们,要价得由俺,看谁拧过谁!”
米田丰拉着小面包指着那对马蹄箱子问:“要是不要?痛快着点!”
小面包看看标价,摇摇头嫌贵,不开壶从背后把米田丰推了个狗吃屎,骂道:“米田共,你想趁火打劫?告诉你,老子嫌价低,不出手哩!”
金大浪喝道:“不开壶,你这是无理取闹哩,一对破箱子,当宝贝,俺真嫌给你估的价高哩!不想出手,拿出现钱来!谁稀罕这破箱子!”
不开壶说:“你哪知道,俺这箱子里有值钱货哩!”
金大浪嘿嘿笑着说:“你这家伙,小命还不如一条狗值钱,还有啥值钱货哩?”
不开壶掏出钥匙,打开箱子,从箱子里拿出一对洋烟葫芦,在金大浪眼前晃了晃,说:“俺这值钱货在哩,不愁换不来钱。剩下这箱子,爱谁要谁要!”
金大浪一见那洋烟葫芦,心里咯噔一下,说话声也绵软了许多:“升升老弟,你这东西是从哪儿贩弄来的?”
不开壶说:“挺面熟吧?鹰嘴梁的货!俺手里攥着它,等一个包青天来断案哩!”
金大浪的脸色阴沉起来,两眼露出凶狠的光,猛一伸手,抢过不开壶手里的洋烟葫芦,使劲一捏,嘎巴,葫芦破了,壳儿碎了,细小的籽儿撒了,这一瞬间,金大浪那张脸露出光泽,嘿嘿冷笑着说:“你想谋算老子,防不住老子有杀手锏哩!”
不开壶后悔自己反被金大浪算计,恼怒之余,冷静下来,说:“哼,别得意,大不了俺再上鹰嘴梁一趟,那里有的是证据,你干下的那些坏事,迟早要遭报应!”
吕耕田喝道:“不开壶逮谁咬谁,真的变成疯狗了!”
不开壶也喝道:“你们才是真疯了!疯的连自家祖宗都不认得了!”
就在双方唇枪舌剑,摆开战场之际,曹觅牛及时地站在人伙里发话了:“谁也别吵,谁也别闹,球大点事,好解决。二丫给俺家帮过工,她们家的摊派,俺给。这对马蹄箱子升升搬回去吧。眼看快晌午了,后晌还有后晌的营生,都散了吧。”
这时候沙承让开着工具车来了,金二浪呐喊着吴乃珂等,把剩下的一堆旧家电旧家具一件一件往车上装。
醉驴儿手里拎着夜壶嘻嘻笑着走过来,恭恭敬敬跪趴在吕耕田跟前说:“少东家!可怜可怜俺吧!大雪纷飞,天寒地冻,您让俺杨白劳哪里寻钱去呀?俺是穷得球没一条啦!家里值钱的只有这个夜壶啦!今儿个俺把这命根子献出来了,请各位老爷们喝酒时当酒壶用吧!”
金大浪气得鼻子都歪了,呐喊着:“滚!滚!!滚!!!”
醉驴儿说:“老爷息怒,俺这就滚。这玩意儿就留给你们了!”他一扬手,那夜壶飞到工具车上。“嘭!哗啦!”夜壶碎了,尿水溅了沙承让一身。正在装货的沙承让骂道:“谁这么缺德?把俺的衣裳都弄脏了!”
醉驴儿呵呵笑着说:“俺不缺德,俺缺心眼儿!哪像您沙老板,尽干这发财事儿,除了您,谁有福气喝俺夜壶里的‘酒’哩?”
金二浪要发作,被金大浪拉住了:“不值当。”
吕耕田说:“咱们是啥身份?他是啥身份?先给他狗日的攒着,有机会再收拾他!镇里匡书记等着咱们汇报工作经验哩!没那闲工夫和他较劲儿。”
这一年,带头上访的那些村民,都拒绝交摊派,他们到镇里找过匡敖川,义正词严地说:“你们仍然让吕耕田、金大浪挥霍老百姓的血汗钱,俺们就不交!要杀要刮,看着办吧!”
匡敖川诈唬道:“完粮纳税,天经地义,抗税不交是犯法行为,后果自负!”
傅金成说:“你现在把俺们铐起来才好哩!”
匡敖川也不愿意把事情闹大。背地里对吕耕田说:“那几户硬茬儿先缓缓,暂把他们的摊派记在往来账上,连利息都加进去。古话说得好,唾在脸上就是疮,是疮总有出脓的时候。他们终究逃不脱如雷佛的手心儿!孩子上学,儿子结婚,闺女出聘,迁移户口,出门办事,哪一样不得找村委会开介绍压戳子?还怕卡不住狗日的!”
自从田禾离开昂首镇,吕耕田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装得安然无事,内心里却十分害怕。拉着笸箩斗动弹,万一把那些不满自己的人逼急了,他们上蹿下跳,上访硬闹,若真碰上个较真的官儿,那就真的坏事儿了。匡敖川的点子,正好解决了他的忧虑,当然赞成。
金大浪也为鹰嘴梁的事提心吊胆,天下事,实难料,谁知那颗冷蛋正好砸在自己头上?最好的法子是铲除后患。他密令吴乃珂潜回鹰嘴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后,第二天,鹰嘴沟燃起一场山火,火势蔓延,几乎酿成灾害。要不是老天爷下了一场及时雨,那大片的森林和沟里居住的人们,恐怕要遭殃了。
隔了几天,不知是谁散布谣言,说:昂首山大庙里的神仙显灵了,仙姑洞里的仙姑娘娘,为救这方黎民百姓涂炭之灾,请来白爷,行云布阵,刹那间满天乌云,顷刻间闪电雷鸣,眨眼间大雨滂沱。浇灭了恶虬怪吐出的烈火,挽救了一方生灵。谣言越传越玄乎,神话越说越离奇。一传十,十传百,那些相信迷信的善男信女们,上昂首山大庙朝拜、敬香的络绎不绝。
善良的昂首山山民们又把自己的命运与神话拴在了一起了!
鹰嘴沟一场人为的山林大火,遇上一场本不相干的自然降雨,却被那些有意掩盖纵火真相的人们渲染成荒诞的神话传说。谣言仿佛人们亲身经历、亲眼所见。有人甚至找到了证据,说大觉寺后山洞里供奉的仙姑娘娘显灵了。他老人家为了救火把衣服都烧毁了,脸面都熏黑了。岂不知那是去年冬天一个羊倌在洞里烤火,无意间把仙姑娘娘的披风燃着,才落下这般尊荣。
谁能想到仙姑娘娘今年却因祸得福,时来运转,前来观光朝拜的人们越来越多。一个仅能容纳两三个人的小小洞窟,供奉着一个不足三尺高的石头雕像,顿时香火旺盛起来。老尼姑了空师太,哪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自然推波助澜、大造声势,把一个早被人们淡忘的山洞石人儿,描绘的神乎其神。她指挥徒儿妙悟、妙贞,把山洞里里外外打扫的干干净净,香案,香炉、灯盏、简筒儿、小磬儿备齐了,师徒三个轮流伺候在那儿,在叮当磬响、阿弥陀佛声中,赚了不少“灯油钱”,抽一支竹简,念几句谶语,那些迷信的人们糊里糊涂把怀中的钱塞进磬儿里,算是心安理得了。信众掏钱,尼姑发财,仙姑灵验,香火旺盛,自然名利双收。
仇月鲜对大觉寺了空师太尊崇有加,深信不疑。有此盛事,岂能错过?便领着女儿元月,夹在人群中踏上去大觉寺那蜿蜒的羊肠小道。
长时间的攀爬跋涉,母女俩累得汗流浃背,双腿发软。她们咬着牙搀扶着绕过一道道山弯,前方出现了一面像刀切似的断臂悬崖,仰视千仞崖壁,上面镌刻着一行正楷大字:南无阿弥陀佛。崖壁下突出一个天然平台,平台边上围着青石栏杆,高大的影壁墙,恢弘的钟鼓楼,朱红的大山门呈现在山腰上。一条弯曲的石板阶梯路,几经迂回,延伸到山下那一汪清泉池塘前。那环山的半月形池塘边儿上,点缀着几棵苍松翠柏,一行婆娑细柳,三棵高大茂密的银杏树成品字形遮蔽在山上人汲水的几块大石板上。这里是游人们乘凉解乏的好去处,看着那波光粼粼的池水,让人心旷神怡。一群候鸟在水面上休憩游荡,或梳理羽毛,或尾巴朝天在水中觅食,这里显得那么悠闲平静,让人忘却了一切烦恼。游客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宁静,几只喜鹊喳喳叫着,向寺庙主人传递着“游客自远方来”的喜讯。
精疲力竭的香客们在池塘边、大树下,仰、卧、起、坐,歇息乘凉,他们实在无力立即爬上那陡峭的神仙居住的地方。
这时候,妙悟、妙贞像驾着祥云从高空缓缓飘来。她们手中提留着彩色塑料水桶,迈着轻盈的步子,踏着石阶来到池塘边。元月一眼就认出了妙贞,她腼腆地叫了一声“妙贞姐姐!”
妙贞回头一看,柳荫下元月倚在母亲身边向她招手,高兴的欢呼一声:“妹妹!”跑过来拉着元月的手笑着跳着叫着:“好妹妹,俺说今儿个喜鹊在俺头顶上喳喳叫着报喜哩,原来是婶子和妹子大驾光临,走吧,跟俺见师太去!”
仇月鲜摩挲着妙贞的手说:“俺闺女大难不死,多亏你这位活菩萨相救哩!俺不知道怎样感谢你哩!”
妙贞摇着头说:“阿弥陀佛,那是俺妹妹福大命大造化大,才遇着贵人舍命相救哩,俺只是给您通个风报个信,着急了喊人来救命而已。您也别老挂在嘴边边,遇着谁都会那么做的。要说谢,俺还得谢谢您哩,俺在这地方举目无亲,能认下这么个好妹妹,真是三生有幸哩!”
她们光顾了说话,妙悟已经打满了两桶水,在那边不耐烦地叫道:“妙贞,有完没完了?快着点吧!你这就地拉了个嘴,呱呱的,真不像个出家人!回头看师傅怎样收拾你!”自顾提着水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