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亮了,孙立本照常打开铺板门,拿起扫帚打扫铺面,忽然,他发现案板底下有两个闪闪发光的银元,就大喊起来:“大爷,您看,银元!”
孙岩正琢磨着:是哪路神仙盯上俺这点生意了?听立本这么一喊叫,心里犯嘀咕。能有这好事儿?他接过立本手里的两枚银元,顺到唇边吹了一口,放到耳边听了听,那悦耳的银响声,让孙岩老脸上的皱纹绽开了花:俺这小买卖能赚两块银元真不容易哩!难道是那个飞贼良心发现,故意丢下的?
孙立本下意识地撩起面案的围布,发现地上有干货渣子,还有一双不大不小的赤脚印儿,不由惊叫:“大爷,您看!那贼人没准就蹲在咱这面案下边,趁咱不防避下手的。可是,这门窗都关得死死的,他从那儿出去呢?”
爷俩蹲下来仔细观察面案下那双脚印儿,发现有一只脚只有四个脚趾头,面案上方正好对着一个走气的天窗。孙岩让侄儿搬了一个高凳子,架在案板上,登上去仔细观察,发现天窗口儿上有一道道磨损的痕迹,又让立本上屋顶看看,立本搬了一个梯子,顺着梯子爬上去,站在天窗口儿上叫道:“大爷,这转圈儿有好多干货渣子!好几只猫儿在争着吃哩!”
孙岩明白了,这个天窗一定是贼人上下的通道。就说:“别嚷嚷了,快下来吧!”从那天开始,爷俩轮换着蹲守了十多夜,狡猾的贼人没敢露面,孙立本实在熬得够呛,白天就显得萎靡不振,哈欠连天。
一天中午,一个叫翟录的木匠溜进兴隆铺来,瞄了一眼货架上的干货,瞅了一眼坐在柜台后面打盹的孙立本,面部掠过一丝狡黠的笑纹,手指轻弹柜台,压低声呼叫:“少掌柜的,睡着了吗?”
孙立本忽然惊觉,问道:“您要买啥?”
翟录说:“老婆病了,俺又不会做饭,买几个大饼子凑合一顿吧!怎不见老掌柜的?就靠你这迷糊蛋儿守着摊儿,真放心哩!”
立本说:“俺大爷病了,在正房炕上躺着哩!”
“啥病?”
“熬夜熬得呗!娘的,连俺都熬不行了,上下眼皮直打架哩,您可是稀客哩,热红晌午来买干货的人不多,俺刚丢了个盹儿,就被您叫醒了。”
翟录说:“熬夜做干货,你们买卖人真辛苦啊!”
正房传来孙岩的咳嗽声,翟木匠一激灵,“你懵一会儿吧,家里人等着俺哩!”
立本说:“瞌睡虫儿叫您惊跑了,不迷糊了!您走好!”翟木匠与孙立本的谈话,都被老掌柜孙岩听到了,兴隆干货铺与翟木匠没有半点瓜葛,翟木匠的盘问,出乎意外,这引起老掌柜的怀疑:“人们都说这个翟木匠手脚不稳,兜里装着银元出去偷人,被人抓着,拿出银元了事,难道是真的?”
这位翟木匠原名翟六,祖籍沧州,从小练就一身好功夫,但却没用在正道上。屡屡盗窃,成了当地一害。当地保长常常为此受罚,便想出一个捉贼的办法:夜间在翟六家门环上栓一根细线,如果门环上的细线断了,就派人蹲守在那儿,直到他偷得东西回来,被逮个正着,人赃俱获,被五花大绑,送进府衙治罪。因他是个屡教不改的惯犯,被砍下一个手指和一个脚趾,经过几年牢狱之苦,被释放回家。在原籍实在呆不下去了,跟着逃难的人们来到相对平静的昂首山区。改名翟录,落脚异乡。为了生计,他拿起木匠家具,专门给山里人们修理牲口鞍子,虽然手艺不精,但也能维持生活。身处他乡,很少与别人沟通,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老实像,居然被本镇一位仇姓寡妇相中了。经人说合,赘入仇家。这让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家的温暖。妻子贤惠,儿女乖巧,一家人虽然过得紧紧巴巴,但也其乐融融。光阴荏苒,一晃十来年过去了,时逢大旱,生活倍感拮据。翟录眼馋那些吃香喝辣的老财们,每当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就想起偷来,一想起偷来,手就痒痒。他悄没声地在街上寻找机会,发现兴隆干货铺那个天窗正好利用,便在夜静更深时干起了无本的买卖。孙立本睡得和死猪一样,他行窃多次,如入无人之境,每次都能顺利得手。吃光了便随手拈来。久而久之,终于被孙岩发现了破绽。
那晚,翟录又窜上屋顶,爬到天窗口,发现孙立本坐在灯下品茶,久久不睡,似乎在等着什么。但他不肯就此放弃,就蹲在屋顶上等着。一直到东方发白,雄鸡叫明,终于等到孙立本要上茅厕,机会难得,他迅速从天窗口溜下,不防孙立本又返回来取锁子,就急忙钻到面案下面。等孙立本把门从外边锁上,他才放心大胆地脱下褂子,把货架上的干货包好了,用嘴叼着,顺绳子爬上屋顶,逃之夭夭。这一切几乎是在瞬间完成,足见翟录身手之敏捷,动作之娴熟。
翟录回家后,才发现兜里的两个银元不见了,他好不懊悔。有心返回去寻找,天已大亮,他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自认倒霉。心里琢磨着:“姥姥的,羊毛出在羊身上,多去几次,就当俺掏钱买下他家的干货了!”
妻子虽然跟着他享了口福,但一直为他担惊受怕,她从他口中得知兴隆干货铺有所防范,就对翟录说:“别再去了,让人家抓着了,丢人败兴不说,咱就没法在这儿居住了!”
翟录说:“没事儿。那小子睡得呼呼的,舁起来都不觉哩!俺不能把两块银元白扔在那儿!”
人常说“隔墙有耳”翟录没想到老孙岩派了一个机灵的小伙计,蹲在他的窗户下听着哩。
夜晚,浓云密布,万籁俱寂,伸手不见五指。翟录穿了一身夜行衣,嗖地窜上兴隆干货铺屋顶,爬到天窗口下望,屋内一团漆黑,只能听到孙立本鼾声如雷,他鼻子一嗤,把一根绳子从天窗口顺下,攀着绳子溜了下来,他刚跳下面案,一条麻袋从头罩下,扎紧了口子。孙立本和几个小伙计抡着擀面杖像雨点般砸下,好一顿暴打。
被装在麻袋里的翟录,被打的满地打滚,求爷爷告奶奶的喊饶命,伙计们打累了,孙岩也怕打出个好歹来,就让孙立本把麻袋口儿解开,把翟录从麻袋里拖出来,用单索子捆住手脚。翟录被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浑身是伤,动弹不得。
孙岩掌灯看看翟录那只缺了一趾的脚,哈哈大笑:“你这四趾贼!整整偷了俺二年啊!等明天送县衙再和你慢慢算账吧!”
一听说送县衙,翟录急了,坐牢那份罪,他是受的够够的了。他跪趴在孙岩脚下,磕头如捣蒜,苦苦哀求道:“孙爷爷,您高抬贵手吧!千万别送官啊!咱就私了吧!您的损失俺全包赔!只要您说个价,俺就是别儿卖女、砸锅卖铁也赔您!”
孙岩一听“别儿卖女”,就动心了。翟录有个远近闻名的漂亮闺女,不仅生的美艳如花,而且聪明伶俐、心灵手巧,一手针线活儿,让同龄少女们甘拜下风,她在大街上走一趟,能把人们的注意力集中起来,跟着她转。不知有多少青年男子在暗恋着她。她是村里人公认的美女加才女。翟录也为有这么个女儿人前夸口,引以为傲。
孙立本已经是个独当一面的大男子了,孙岩早有心思给侄儿娶个媳妇,但是没有合适的姑娘匹配他这憨厚的侄儿。今天遇到这事,心里就琢磨起来:即便将翟录送官惩治,又能挽回多少损失?总不能让他家败人亡吧?罢罢罢,俺倒不如给侄儿促成这桩婚事,也算功德一件。就说:“翟录,不送官也行,俺有个条件,可以放过你,不知你可愿意?”
翟录说:“只要您能放过俺,啥条件俺都答应!您说!”
孙岩说:“把你闺女给俺侄儿做媳妇,你可愿意?”
孙立本一听这话急了:“大爷,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呀!”
孙岩瞪了侄儿一眼说:“这事由俺做主!由不得你!”
翟录犹豫了,孙立本为人老实,待人和善,很有人缘。只是憨厚的有点接近痴呆,人又生得丑陋,头大如斗、眼凸如牛,狮子鼻、四方口,黄眉赤发、虎背熊腰,一身蛮力,活像戏文里的牛魔王。要是和自己的女儿相比,那可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女儿不得委屈死!但事已到此,攸关身家性命,万般无奈,必须做出决断。今天若不答应,就走不出孙家这道门槛,他只好狠下心来,长出了一口气说:“好吧,俺答应就是。”
孙岩是个买卖人,处处精打细算,他可不愿意办那种没根没据的事情。马上说:“空口无凭,咱得立个字据哩!”
这时候,翟录只有任人摆布的份儿了,他叹着气说:“时也,运也,命也!您说啥算啥吧!”
孙岩让孙立本给翟录松开绑绳,洗了一把脸,整理了一下衣裳,从天窗口上摸下鞋来穿上,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喝茶。命小伙计把隔壁梁掌柜请来执笔做中间人,把保长郝福请来当媒人,当时立下字据:
婚约文书兹据
孙岩、翟录双方家长为儿女婚事榷商同意,爱好结亲。
孙岩之侄儿孙立本,
翟录之女儿翟鲜儿,
年龄相当,八字相合,三媒六证,喜结良缘。
翟录收孙岩娉礼礼金纹银一百两,定于当年腊月二十三日吉时迎娶完婚。喜结连理。
恐口无凭,立约为证,永不反悔。
立约人孙岩(签字)
翟录(签字)
中间人梁旺(签字)
介绍人郝福(签字)
乙丑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立
字据一式四份,各存一份。一切办妥。
孙岩置酒款待翟录、梁旺、郝福等。一场血腥殴打,变成儿女欢宴。
孙立本给岳丈大人行了参拜大礼。一桌子人举杯共庆,尽挑好听的说,而翟录却心如刀绞,喝下去的酒,比黄连还苦。
男人一夜未归,妻子十分焦急,日上三竿,翟录被孙立本搀扶着回了家,仇氏见男人鼻青脸肿、一瘸一拐的样儿,惊问:“这是怎了?”
翟录摇头不语。
孙立本说:“老爷子不小心,从房上跌下来摔着了。”
仇氏尴尬地不知说啥好了。
孙立本把手里拿着的红绸子和红布包着的一卷银元放在炕头上,跪在地上给仇氏磕了三头,叫了一声“丈母娘!”扭头跑了。
一声“丈母娘”把个仇氏叫得几乎背过气去。聪明的翟鲜儿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她成了父亲盗窃行为的牺牲品,他爹把她赔给了丑八怪孙立本了!她像被扔进了昂首山悬崖深谷之中,心胆俱裂,苦不堪言。便嚎啕大哭起来。但在那个年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三存四德岂是一个弱女子能改变的了得!哭罢闹罢,翟鲜儿也就想通了。为了可怜的爹娘,为了未成年的弟弟,为了这个家,只有忍辱求全这一条路了。姑娘擦干了眼泪,拿起孙家送来的红绸子,比量着给自己裁剪起新妆来。
腊月二十三,一顶花轿把翟鲜儿抬进了兴隆干货铺,拜过天地,拜过高堂,入了洞房,一夜夫妻,终身伴侣。
孙立本感念大爷的大恩大德,给了他一个这么袭人的媳妇,这么温馨的家,更加加倍地为兴隆干货铺日夜操劳。可大爷却似乎不高兴与他们一个锅里搅稀稠。给侄儿另找了一间临街铺面,买了一架脚踏式缝纫机,请了位老裁缝,教翟鲜儿缝纫技术。要他们独立生活。鲜儿天资聪明,一学就会,一点就通,很快掌握了缝纫手艺。于是,鲜儿缝纫店开张了。生意很快红火起来。不愁吃不愁穿,老孙岩这才放下心来,把兴隆干货铺交给了孙立本全权管理,自己当了甩手掌柜的。鲜儿对年事已高的大爷特别尊敬,特别孝道,这让孙立本特别感动。所以对鲜儿更加宠爱,唯命是从。人们背地里编歌儿讥笑他“傻人有傻福,笨人有笨命,棍棒打出个老丈人,一朵鲜花插进牛粪中”,他却说:“你们是眼红俺哩!可惜你们没这福分!”
解放了,合作化了,公私合营了。孙岩、翟录先后谢世。一世辛劳,一世奔波,给后辈留下一段佳话,孰是孰非,都随着滹沱河流逝了!
鲜儿给孙家生下两男两女,谷雨、冬至、春杏、秋桃。孩子们都传承了父亲的勤劳,母亲的聪慧。鲜儿在教育子女时,从不避讳她与孙立本结合的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他经常教育孩子们:“记住了,穷死不偷人,饿死不当贼!”
改革开放后,孙立本去世了。翟鲜儿年逾古稀,仍然健在。后辈们为了赚钱,什么苦都能吃,唯独牢记母亲的教诲:“穷死不偷人,饿死不当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