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州
芙蓉帐内,红烛摇曳,女子屈坐在榻上低声抽泣。榻上的男子听见哭泣声才缓缓苏醒。
“高小姐……你…你怎会在此?”李光义声音有些颤抖,似乎意识到不对劲,环视了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间香韵萦绕的闺房内。
李光义有些心慌,怎么会这样,他记得昨晚是和高渊他们在书房办公,后来时间太晚,下人给他们把饭菜送到了书房,高渊和龚襄劝着他喝了一杯,仅仅一杯,他虽不胜酒力,但还不至于因为一杯酒而宿醉失态,而且昨晚回来后明明回了自己的院子,后面的事实在是没有记忆了,如今怎么会在高楚涵的院子?
“这难道不应该问李大人吗?”女子眼泪如断线一般止不住。
此时屋外有人推门进来,见少女掩面哭泣地往外跑,屋子里又多了个男子,看到这一幕脸色大变,可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婢女,还是有些分寸,没有大喊大叫引来众人围观,于是急忙关了门,当即就将此事禀告给了刺史高渊。
城门西侧,那里流民进出流动大,极易发生混乱,因此援军特意驻扎在此。
“那里有人跳河……”岸边巡逻的士兵忽然大喊一声,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先快救人......\"有人见状迅速地跳入河中。
“是个女人……”士兵捞起河里的少女,发现她面容憔悴,浑身湿透,已昏迷了过去。
褚远野走近,看着她有些眼熟,仿佛见过,但又认不出。
“这不是刺史大人的爱女吗?”郭咎率先认出来。
“去通知高大人。”褚远野沉声吩咐道。
士兵抱着落水的高楚涵,快步离去。
褚远野看向孟绛,“怎么回事儿?”
孟绛摆摆手表示也弄不清状况,于是只得随手抓来一个士兵问,士兵禀道,“方才巡逻时就见高小姐衣衫单薄地在河边踱步徘徊,似是抽泣,等我们赶到的时候恰巧看见她往河里跳了……”
府衙前厅的正堂上
高渊沉着脸看向跪倒在地的李光义,“李大人,请给本官一个解释,为何你会出现在涵儿房中?你可知他是本官的女儿?”
李光义闻言连忙磕头道,“下官昨晚明明是回了自己的房间,殊不知为何今早却出现在高小姐房里…我…”
高渊冷笑一声,打断了李光义的话,\"李大人觉得是本官冤枉了你?本官就这么一个女儿,她娘亲又去世得早,本官视她如珍宝,本想给她寻门好亲事,你竟然敢做出这等事来,当真是给朝廷抹黑,给你的先生沈太尉抹黑吗?”
李光义闷不做声,虽觉得此事有蹊跷,可终究木已成舟,无从辩驳,只能任由高渊训斥。
高渊怒气未消,又继续训斥李光义,直说得口干舌燥,方才停了下来。
一旁龚襄见状也有些不忍,便出言道:\"高大人息怒,想必李大人也是宿醉才做出此等荒唐之事,既然事已至此,咱们还不如等高小姐醒来后好好商议该如何解决?”
一炷香后,正堂内传来消息说高楚涵已经醒来。
“小姐她可还好?”高渊问婢女。
婢女恭敬地将高楚涵的意思一字不落地传达,“小姐说一切全凭老爷做主。”
高渊看向龚襄,眼神有些复杂……
“李大人今年贵庚?\"高渊问。
李光义答道:\"下官今年二十有五。\"
\"那李大人家中还有何人?\"
\"这......\"李光义一愣,“下官在上都有一母一妻一子。”
“呵,那依李大人的意思,我女儿只能做你李府的妾?”高渊冷哼一声,一甩袖袍。
李光义心中早已无纳妾的想法,本想守着家中的老母和妻儿过日子,如今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了这种平静,内心懊悔不已,“下官从无纳妾的想法。”
龚襄见状,忙提点他,\"听闻李大人家中结发之妻乃是布衣出身?高大人如今官运亨通,前途无可限量,娶那样一位对你仕途无益的女子为妻岂非可惜?”
李光义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可他的心里已经没有再纳妾的想法了,更别说休了自己的发妻,“下官与拙荆从布衣便已成亲,这些年来相濡以沫,绝无可能做出休妻之举......\"
“李大人莫要激动,这次事情发生得有些突兀,高小姐也是刺史大人的掌上明珠啊,若她因名节有损想不开出了什么闪失,此事届时传到朝廷那边,怕是对大人您的仕途也不利吧?\"龚襄语重心长地劝慰。
李光义闻言沉默下来,冷静捋了捋,眼下又看着高渊和龚襄两人一唱一和,顿时心里有了头绪,回想起前几日自己从的府衙的户房调取账簿的时候,就查到有几笔去向不明的开支,准备派人去查,谁知昨晚就发生了那样的事,怕是这件事和眼前两人脱不了干系。高渊竟如此无情,能用自己的亲生女儿来做筹码逼自己与他们同流合污……
他有些神色复杂地看着高渊,\"下官愚钝,不知高大人和龚大人有何高见?\"
龚襄闻言,轻叹一声,\"李大人何出此言?\"
“本官知晓李大人重情重义,不愿休妻再娶,可本官的女儿好歹也是高氏一族嫡女,如今名节被毁,她以后还有何颜面嫁人?”
“不如行平妻礼,将高小姐抬为平妻,两位大人以为如何?\"龚襄建议性地问。
高渊沉思半晌,\"此举也是可行之策。”
可李光义却道,“待两万赈灾款项的去处查明,下官亲自去高小姐面前请罪,届时高小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在下绝无二话!\"李光义态度坚决,说着就要往外走。
龚襄拉住他,高渊气得站起来指着他道,\"李大人当真要不管不顾?”
李光义转身望他,见高渊面色阴沉。
龚襄也开门见山道,“听闻李大人自幼家中贫苦,令堂又常年病痛缠身,家中曾一度到了无米下锅的境地,可还是四处筹钱供大人念书考取功名,如今李大人好不容易任了户部员外郎一职。若因此等小事被弹劾罢官,如此名声和仕途尽毁,不知传到家中,令堂和令夫人会作何感想,又可否值得?”
李光义知道若应了此事就相当于和他们绑在一条船上,而若不应,高渊定会拿住这个把柄不会善罢甘休……
半月后
位于景州北边的茯苓县,已是流民四起,灾民遍野。
被景州府衙安排前来镇压暴乱的不过一支四百人的军队,而县城内的流民却有三千多余,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呸……他娘的,这些个景州的狗官们就只会躲在城里,却要老子们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镇压流民,派人去请援的粮草迟迟不到!\"刘仁愿骂骂咧咧道。
城楼上,孟绛走到褚远野和刘仁愿身旁,问,\"如果这些流民一直这么闹下去,恐怕还未撑到粮草到来这城就先被破了......”
褚远野闻言皱皱眉,觉得这个问题确实棘手,他们这一行人是来协助的,不熟悉景州的地形和民情,一切还要听从朝廷和景州府衙那边的调度安排。高渊和龚襄告诉他们茯苓县地势偏僻,人口稀少,此次无非是小规模的流民闹事,零零散散,只需要做好安抚,无需多余的兵力前去镇压,因此拨出的粮草只够他们半月的吃,这几日眼看安抚任务也做得差不多了,粮草也刚刚够用,可为何这些流民几日前,突然就跟有组织似的一直闹下去?
\"我看他们根本就不像临时起意,倒像是蓄谋已久有组织的行动!普通的流民按理来说连饱腹都困难,又为何突然有这般充沛的精力和号召力能这么短时间内就组织起这么大规模的闹事行动?\"褚远野猜测道,\"而且我还发现,这些闹事的百姓,都很熟悉附近的地形,这不像是偶然......\"
\"你是说其中必定是有人在暗中操纵这些流民?\"刘仁愿问。
“眼下还不敢肯定,但五日前茯苓县民心才安抚好,按理来说不可能突然毫无征兆地暴动,是以这些流民当中定是混入了蓄意起事的人。”
刘仁愿哼哼,他其实有察觉到端倪,不过他们作为外援,只是奉命前来协助,如今却被高渊他们指派到这样一个地势偏远的地方,心里有气,于是不以为意道,“而今赈灾的物资也已经按户数和人口每日定时分配妥当,至于修缮之事需得上报景州府衙,让高渊他们定夺,这说起来就是景州后续的工程,与咱们何干?咱们只需要把茯苓县动乱镇压下去就算完成任务交差。我们一行人还得赶回汉州,哪里有时间在这耗下去?\"
“所以为今之计咱们还得找出这次暴乱的始作俑者,不然还不知我们得耗在这里多久。\"
“你已有主意?”刘仁愿看他如此淡定,不由得有些好奇
褚远野笑笑,\"我两日前已经让郭咎他们混进了流民的队伍里,到时候他们会有所发现会让人递消息回来,不出意外今晚就可以收网了。”
刘仁愿仿佛觉得他在吹牛,根本不信……
夜晚的茯苓县城外山里一间不起眼的破庙内,柴火噼啪燃烧,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民们聚集在一起,互相拥挤着取暖,有的甚至睡在地上打起呼噜来。
一个身着裋褐的年轻男子躺在破庙角落的一张草席上,双目紧闭,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了。
突然,破旧的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四五个穿着褐色常服的中年男人每人扛着一大袋东西走进来,放下后一个个面露喜色,其中一人说道,“各位兄弟,今日辛苦大家了,这些是我们几个好不容易弄来的干粮和肉食,大伙尝尝。\"
一听到吃的众人瞌睡都没了,纷纷涌上前争抢食物。
\"慢点吃,别急。\"领头的那人笑眯眯说道。
其中一人吞咽了一下唾沫,\"我们都好久没开过荤了,今晚可算有肉吃了。”说着便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裹着的一层又一层的油布,将一块一块烤得金黄酥脆的肉送到嘴巴里嚼起来。
其他人纷纷效仿。
\"嗯,这香味......还真不错!\"
\"如今我们每日靠着官府救济的两碗粥勉强度日,更别提吃肉了,也不知道县衙那些老爷们现在是不是围坐在一起烤着火,吃着珍馐美味,喝着美酒,享受着美妾在怀......啧啧......\"有人率先抱怨道。
\"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头啊,咱们这些人都是流离失所、衣不蔽体,哪里还轮得到吃肉,这几日也就凑合着过吧。”
此时躺在角落里的裋褐的年轻男子闻着肉味儿也醒了,跟饿狼扑食似的起身去抓肉吃,\"我也饿了......\"
领头的看他年纪尚轻,体格强健顿时便多注意了几分,“小兄弟,肉可好吃?”
男子点头,\"肉很香......\"
\"哈哈哈......\"那人大笑,又问道,\"好吃便多吃点。
“你叫什么名字?”另一个胡子拉碴的大肚子的汉子问道。“如今茯苓县这么乱,凡是能跑的都跑了,看你身强力壮的,怎么没去逃荒?”
年轻男子把手上的肉塞进嘴里,胡乱地在身上揩了油才回道,“小弟名叫阿咎,不瞒几位大哥,本来是要逃的,但那日忽然见茯苓县自发组织了一支义举的队伍,打听了一下几位又是身强力壮、侠肝义胆的义士,便觉得跟着你们混那是肯定有前途的,这才想着来投靠。”
领头大汉拍了拍阿咎肩膀,说道,\"小兄弟真是热心肠,我们都是粗人,哪懂什么义举不义举的,我们这些人不过就是看不惯这些县衙里的官老爷们如此不顾我问百姓的死活,这才自发起义,为的就是能让各位吃得上饱饭。”
领头大汉的一番义正言辞仿佛给在座的大伙儿都灌了鸡血,一个个激动得不行,有的甚至站起来大喊\"好!\",看样子是被领头人的这一套说辞感染了。
接着有人附和道,“前些时日府衙那边派来了一支援军就是专门冲着击垮我们民心来的,可如今我们大家团结一致每日去城外闹上一闹他们便快撑不住了,我听说他们的军队粮草也只够半个月的,如今半个月已经快过去了,只要我们再坚持几日,每日都闯到城门处闹上一闹,他们支撑不住便会乖乖收兵滚回府衙了,届时我们便趁机攻进城内直逼县衙......\"
\"没错没错!\"有人带头附和道,接着众人纷纷叫嚣道,\"等闯到了县衙,到时候便是什么美酒佳肴都会有的,我们便不用再挨饿了。”
“……”
阿咎看他们越说越起劲了,他忍不住插了一句话道,\"不知各位大哥这些食物是从何处得来?据小弟所知如今官府每日只派两次粥,城内在能食用的几乎都已经吃光了,别说肉类,就连粟米都难得见一粒,莫非这些从天而降不成?这可是一笔大数目呀......\"
阿咎话音刚落,立刻又有人站出来大声反驳道,\"让你吃就吃,屁话这么多……”
领头大汉却笑道,“我们这是从茯苓县外用积蓄和家当换来的,我们几个兄弟实在不忍心看着各位兄弟受苦,所以才换来食物犒劳给大家的。\"
阿咎心里腹诽,脸上却还是笑道,“那真是太感谢各位大哥了。”
几个带头的看阿咎像是个头脑灵活的,又是在座为数不多的年轻人,便有意拉拢,于是开始跟阿咎攀谈起来。
经过这两日阿咎观察了他们,虽然着了中原人的打扮,长相若不仔细分辨的话和中原人没什么两样,但若仔细观察便能看出这里人的肤色很深,而且鼻梁粗大挺直,身形魁梧,说话似是故意夹着学的中原口音,但总有那么点怪异,不自然。
这几日每晚都会有人固定地送吃食过来,然后一番豪言壮语激励大家一番,倒也没让他们持枪持剑地去和那些官府的人拼命,只是以流民的身份每日去城门楼闹上大半日,若遇到官兵出城便围追堵截上去,却不动手,因此那些官兵最多也就是推搡啐骂一番,不好真的伤他们的性命,毕竟茯苓县眼下本就动乱,若真的无故伤人怕是更加会引起流民的不满,届时只会更难镇压…
阿咎眸色暗了暗,所以这些人定是利用流民的恐慌心里来趁乱做些什么……
跟大伙儿唠了会儿嗑,领头的便留下了两个叫昆仑和乌金的人在此守着,其余几人称还有事便先离开了。
半夜,阿咎从睡梦中惊醒,“哎哟,肚子有点疼,我得去趟茅房。”
昆仑守夜还醒着,见他起身便有些警觉,“这破庙哪来的什么茅房?”
“去外面解决。”阿咎嘿嘿一笑,“这里大家都在休息。总不能在这里解决吧,到时候臭得住都住不下。昆仑大哥。我去去就回。”
“夜里不安全,快去快回。”昆仑见他一副猴急的模样,也没有多加阻拦。
阿咎匆匆地出了门,朝外面的林子里走去。
三更半夜,阿咎冷得瑟瑟发抖,可夜色很深,又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好凭借着感觉往前走去。
阿咎走出了很远,突然感觉到身后似乎有人追赶自己,吓了他一跳,连忙转身跑起来。
“你要去哪里?”
身后的人正是昆仑,他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忽然一个轻功跃过树丛,追了上来。“我早就觉得你不对劲,原来竟乔装混进队伍这么久。”
阿咎不屑一笑,“果然是个练家子,普通的流民哪有这么好的身手。”
两人此时都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便没有了继续玩下去的兴趣,阿咎索性停下脚步,\"北狄人还真是无孔不入啊,竟然都混进景州来了。”
昆仑没想到他一下子就猜出了自己的身份,顿时觉得此人定也不是普通流民,趁着阿咎说话之际便朝他扑了过来。
阿咎也不示弱,两人拳来掌往的战斗了十几招,阿咎终究不敌昆仑,被他狠狠的推了一把,撞在了一棵大树上。
\"嘶~\"阿咎倒吸了一口凉气
昆仑见此情况,眼底划过一丝得逞的笑容,当即就要灭口,就在这时他的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昆仑听到声音,立刻转过身,一个身着黑衣束着高马尾的男子手执一柄长枪腾空而来,剑尖直指他。
\"你是谁?\"昆仑厉声问道。
男子冷哼一声,道,\"不必知道爷是谁,你只需要知道今晚你栽在我手里就对了。”
昆仑闻言哈哈大笑,\"栽在你手里?真是好大的口气,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吗?”
男子也不说话,手腕轻翻,手中长枪的猛地向前一送。
昆仑见状连忙闪躲,同时抽出腰间弯刀迎了上去。
阿咎在旁看着这场打斗,不禁暗暗咋舌,“这几个月偷学的本事总算派上用场了!”
黑衣男子也笑道,“是啊,总算有用武之地了!\"
两人一招一式的拼斗,昆仑招招夺命,一招比一招凶险,黑衣男子出手也狠,但每到直逼昆仑命脉的瞬间长枪便偏了位置,昆仑有些惊诧,黑衣男子分明没想要他的命,那定是早活捉他了?
昆仑出招式重在力量和莽劲儿,而黑衣男子则是力求速度、精准、干脆。一来二去,双方你来我往的斗了好一阵,终于,昆仑因为体力消耗过多被男子的一招刺穿了肩胛骨。
\"噗嗤~\"
鲜血溅在男子的脸上,就在昆仑以为输定了,于是挥刀往自己脖子去时却见黑衣男子速度极快地封了他的穴,将他打晕了过去,随后又叫上旁边的阿咎帮忙将昆仑五花大绑朝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