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智人先生呢?”路易斯晃了晃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回的脑袋,仍旧担心会意外地失去它,因此他的左手还是警惕地按在自己棕色的头发上。
“啊,他已经回去啦。”格兰迪把嘴从罐装啤酒的口上挪开,让罐装啤酒在刚刚才能正常使用的手里摇晃了一会,他格外专注的目光停留在另一只空闲的手上,那只手一刻不停地做着伸直手指再弯曲的动作,仿佛在测试自己机体的功能。
“啊,回去了?”路易斯遗憾地长叹一声,“怎么不来喝两杯呢。”
“不好啊。”格兰迪的尾巴尖与他的脑袋同时摇晃。
“不好啊。”路易斯用手指摩挲着自己的下巴。
“他说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利伯拉开车送他回去了。”萨科法应声答道。
“很重要?”格兰迪忽然来了兴趣。
“多重要?”路易斯稍微睁大了眼睛。
“不知道。”萨科法哼了一声,翘起二郎腿,在自己的口袋里翻找香烟。找了一会以后,她的眉头逐渐挤到了一起,手指厌烦地敲击靴帮,她双手抱在脑后,躺倒在地,面色中流露出清晰的不悦。恐怕她的烟盒是在博物馆里剧烈运动时丢失了。
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缓缓伸到了她的面前,指尖夹着一根香烟。
她顺着这只手望去,望到托罗在城市灯光渲染之下如同雕塑般的侧影,这尊沉默的雕塑唇间叼着一根点燃的香烟,淡淡的蓝色烟雾在晚风下细弱地扭动。
“不要。”
托罗没有回答,甚至也没有挪动一下。
“要是拿了,我就欠你两根了。”
依旧没有回应。
“好吧,我知道了。”她无奈地接过托罗手中的香烟,叼到嘴里,娴熟地用打火机点火,一口烟雾从她的唇间吐出,“记住啊,我欠你两根。”
她慢慢起身,倚靠在墙边,抬起头望向夜空,听着格兰迪和路易斯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话,默然无语地抽着烟。
……
“好看吗?”云绫华轻轻提起裙褶,左右看看自己身上碎花连衣裙的效果。
“我挑的还能不好看吗?”上游吹了声口哨。
“谢谢啦。”她粲然一笑。
“应该的,怎么说也是你的生日嘛。”他摸着头笑了笑,“那就这样啦?我工地还有事情干。”
“拜拜。”她对着走出门的上游挥了挥手,低下头再度审视罗心莲的礼物。那是一张很漂亮的素描画,描绘的就是复兴者状态下的云绫华自己,骨骼头饰之间伸出两片头冠,背手回望,明眸中充满坚定而柔和的鼓励和欣慰,娴雅而具有着独特的坚韧气质。
和罗心莲的短暂对话回到她的脑袋:“好看吗?”说这话的时候,罗心莲眼中冒出的是信任朋友的期许,当云绫华发现画的是自己的时候,曾经短暂地愣了愣神。这个举动险些被罗心莲误以为不满意,当她的眉间出现第一丝局促不安时,云绫华马上就开始赞扬她的画技和细致。
“只是有一点不大好。”
“哪里?”她异常认真地抬起头。
“画的太好看了,不像我。”
“哪里有!小华就是很好看!”罗心莲倒是表现出强烈的不满,云绫华也是第一次得知她会用这样强烈的态度来扞卫自己画作的真实性。
她想着,淡淡的笑容浮现在她的嘴角,她通过窗玻璃注意到自己脸上的笑,不知为何,凑上前去,和着窗玻璃上缓缓滚落的雨滴,照映自己的面容和上游送的连衣裙。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五指的指尖轻触到窗玻璃表面,仿佛即将触摸到窗外那朦胧的灰色春雨,淡漠的灰由远及近,静谧地覆盖着清晨的小城,无论是远方隐没在云雾之中墨色的山,还是在她看来无比适合这种灰色的小城街景,都在接受着天降甘露的亲吻。
他在干什么呢?
他的任务完成了吗?
他会记得吗?
明明自己从来没有表现过对生日的重视,但为什么就是会如此在意他能不能记住呢?
她将双手放在书桌上,轻轻把脸枕了上去,轻到好像担心书桌会因此感到疼痛,她静听着窗外嘈杂的雨声,一时没有任何念头。
将她从纯净的发呆之中惊醒的是手机铃声。
“喂,柯?”
“喂,云,是我,我在你家楼下。”
……
在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我看到的她是身着一条淡蓝色的碎花连衣裙的。
不知为何,那种如同莲花般淡雅清新而动人的气息,令我的内心骤然跳动了一下,在片刻的出神之后,从我嘴里跳出的第一句话竟不是问候。
“好看。”
“什么?”
“我说,很好看。”
一点惊讶从她的鼻尖迅速地扩散到她的整副面孔,那仿佛是一闪而过的幻象,被安静地闪烁的喜悦迅速取代,“真的?”
“真的。”
她忽然露出狡黠的笑容,“这次不是说天上的吧?”
“天上的也不好看啊。”我让视线切着云绫华家的屋檐,投向雾一样清淡的天空,分不清哪一部分是云,哪一部分是天。
“快进来啦。”她急切地将我请了进去。
“嗯,好。”
我换下鞋子,放下雨伞,将我的礼物用双手递给她,“生日快乐,云。”
在我给出礼物之前,她先我预想的一步变为了复兴者状态,发丛中的两片头冠显现出淡淡的粉红色,我明白那意味着期待的情绪。
“喂,云。”
“怎么了?”
“你变回人类形态,好不好?”
“为什么,你不是想看吗?”这对她而言似乎确实是一件难以置信的奇事,淡漠的酒红色眼睛很快变为填满了疑惑的棕色人类眼睛。
“今天是你的生日,是你作为人诞生的日子,所以我只想看看一个女生高兴的样子,行吗?”我问道,同时将先前暂停了的动作继续下去。
我送的是书,《卡拉马佐夫兄弟》。
“不要那么惊讶,你不是对我说过吗,你很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扶了扶眼镜,对着这个过生日的女生微笑了一下。
“谢谢你,柯。”她露出了我认识她以来,所见过的最灿烂的微笑。
“利伯拉等会也会过来送礼物,至于蛋糕,我已经叫埃雷拉去买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到。等一等,等到晚上了,上游下班了,我们再来一起分蛋糕,同意吗?”我说道,在她家沙发上缓缓坐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你来得有点迟啊。”她好奇地点了点头。
“哦,在博物馆遇到了一些事。”
“什么事?”她凑近了我一些,“等等,你脸上那个是……”
我在片刻的沉默之中审视她关切的面色,缓缓让手指在脸上游走片刻,触碰到一个先前没有留意的伤口的时候,全新的痛感从颧骨传来。
“伤到了吗?”我问。
“你等一下。”她说着,带着书快步上了楼,随后拿着消毒水和棉签下了楼。
“没事。”我连连摆手,“这种伤而已……”
“万一沾到雨水感染了怎么办,”她不容商量地摇摇头,走到我面前,取出棉签,“可能会有点疼。”
“好吧。”
“你瞒着我也没用,我知道你们肯定遇到了什么危险。”她聚精会神地将消毒水涂在我脸上的伤口,“你不用说,没关系的,你们都平安无事,这就已经够好了。”
“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知道你是这么想的,柯。”她收起消毒水,“不过以后可要小心。”
“我当然会。”
我与云绫华怀着淡淡的憧憬,坐在沙发的两头,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着这雨,这天,这暂时可称得上无忧无虑的当下,就是我对那一年的5月15日,最深沉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