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崆峒掌派人。”
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关乎着九大门之一、乃至整个武林的命运。
庄素心“唔”一声,神色依旧淡然,不知是真不在乎,还是他根本意识不到这是件多么意义重大的事。
“为什么?”他问道。
“崆峒需要一个掌派人。”顾舒崖道,“最好年轻、武功高强,身份合理,过去清白,而且……能镇住手下那些人。”
庄素心提醒他:“我父亲害了很多人。还是崆峒的年轻一代高手。若他们有心,会是个很好的把柄。”
他并不像表面那般不在乎世事。能坐稳代掌门,就算不喜俗事,也得学着处理。
“这个无关紧要。”顾舒崖道,“我会处理。我只是希望,你能做好准备……做好担负起整个崆峒的准备。”
“……”
崆峒掌派人、下一任武林盟主的有力竞争者,面对这个位置,庄素心却陷入了沉思。
他缓缓开口:“掌派人……有人要刺杀他,如果他死了,等不到崆峒大比,就得决出掌派人,是吗?”
顾舒崖道:“有一部分刺客是冲着他来的。可以这么说。”
“嗯。”庄素心点点头,“我有一个条件。”
“凡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尽力。”
“回答我的问题。”庄素心道,“离开明月楼之后,你去了哪里?遇到了什么?为何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你的要求就是这个?”
“是。我听见那位总捕头说的话了,‘如同借尸还魂’,你是如何变成那样的?”
庄素心说得理所当然,并没有半点偷听的心虚——他在听,顾舒崖也知道他在听,既然当时没撞破,那就是允许。
顾舒崖再次叹了口气。
他叹气的次数真是越来越多了。但也可以理解,谁面对这烂摊子,都会想叹气的。
平凉城的事办砸了,是有五号捞他,但也得能坚持到那时候才行。
魔教无下限的手段层出不穷,毫无顾忌,顾舒崖若是失算落在他们手中,能自杀转生都是运气好。
而办好了……就像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圣人,这平凉的乱子,是不可能以一种皆大欢喜、无人伤亡的方式结束的。
输了惨,赢了未必得利。
但凡顾舒崖性子更利己、更软弱点,叫五号皇子和六号帮他运作一番,调到随便哪个地方,都用不着掺和这破事。
可惜他总是会在这种事上,爆发出连穿越者们都意想不到的固执。
这份固执,在十年前,他还在明月楼的柴房里时,是没有的。
而让顾舒崖变得如此别扭的原因……连论坛上的网友,也并不知道。
顾舒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小九。
他始终未发一言,此刻趴在桌子上,竟然渐渐睡过去。
看小九睡得很熟,没有要醒的样子,顾舒崖才转过头来。
不愿提及、无可挽回的过去,顾舒崖将它深埋心底有多年之久,此刻开口,有种暴露一切的晕眩感。
“我找遍全城,也没找到你。你被魔教抓到了?”庄素心主动开口抛出问题。
“那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顾舒崖道,“我被人救下,拜师学艺,有了同门,然后……”
庄素心道:“我打听过,顾捕头过去成谜,从未听说有师长和同门。”
“因为他们都死得差不多了。发生了很多事,我酿下大错。”
“大错?”
“我杀了很多……很多人。”
庄素心毫无波澜的眼眸看着他。
手上染血,在江湖上,实在算不得新鲜事。
不如说,顾舒崖这个位置待这么久,没背几条人命,那才叫稀罕。
不过若真是罪犯、恶徒的命,顾舒崖也应当没有善良到因此而不安。
顾舒崖感受到庄素心目光中似有探寻之意,道:
“……并非所有人都死有余辜,何况,我还杀了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是谁?”
顾舒崖抬头静静看向天空。
天高云淡,是个好日子。
他轻声道:
“我的师兄。”
仅仅四个字就足以说明许多。
即便是庄素心都知道此时该谨言慎行。他沉吟片刻,问:
“是形势所迫,还是你师兄堕入魔道?”
顾舒崖道:“是我无能。”
“我知道了。”庄素心点点头。
房间内再次寂静。两人都不是多话之人,顾舒崖谈及心伤,此刻更是闭口不言,望着窗外,神情晦暗。
沉默似乎持续很久,又仿佛只是片刻。
庄素心问:“你机关算尽,做了这么多准备、耗费这么多心血,为了什么?”
“自然是阻止魔教。”
庄素心道:“光是阻止魔教,你大可用更严厉的手段。”
顾舒崖背对着他,看不见他表情,但听声音依旧毫无起伏:
“幼时我练剑,会在树下挑着树叶练习。有时我要求自己剑挥得更准,便只挑枯黄腐败的刺,其他一律不碰。”
“虽然所悟良多,但剑反而比平常慢。因为我顾忌着完好的叶子。”
庄素心道:“想得太多,求得太多,便会心乱。你除了魔教,还有所求。”
顾舒崖道:“我只是做该做的事。身为总捕头,不能轻易扰乱百姓安宁。”
庄素心道:“该做的事才是最难做到的。还有呢?”
顾舒崖再次看了一眼小九,嘴角无声地勾了一下。
“或许还有,不让这风波,波及到某些人。”
“唔。”庄素心再次沉吟。
良久,他仿佛想通什么,用稀松平常而有些轻快的语气,仿佛还是十年前与顾舒崖对话:
“那么,我会成为崆峒掌派人。”
“……”顾舒崖微怔,还以为自己会多费些口舌。他随即低头道,“多谢。”
“该是我谢你。”庄素心抱臂靠住窗框,这样的动作在他身上极其少见。
“十年前你救过我。”
话已说开,顾舒崖也懒得遮掩了,道:“你也帮了我。”
“那不一样。”庄素心道。
“好吧。”顾舒崖胸口涌上奇异的想笑的冲动。上次在非穿越者面前感受到这样的情感……还是上一次。
“闲话少说,我们来谈正事。”
顾舒崖倾身耳语几句,庄素心脸上便露出难得的迷茫。
他神色渐渐变化起来。虽然微小,但确实是变化。
“你很信任我。为什么?”
顾舒崖上下打量他一番,道:“你总比魔教奸细、通缉犯、命悬一线之人和无名小卒要强。”
答非所问,庄素心不再如之前一般追问到底。他点点点头:“我会按你的计划来。”
庄素心也走了。顾舒崖关紧窗户,坐在小九身边,轻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眉眼间带着从未有过的凝重。
“小九——算了,好好睡吧。”他轻轻地拍着小九的肩膀,“抱歉,婚宴上会是我让你演的最后一场戏。”
“如果能平安无事地等到崆峒大比……我就有更多机会,多教导你一些事情。”
顾舒崖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看着微浊的茶汤上方弥漫的热气渐渐消散。
鱼饵已经撒下、网早已布好。是非成败——就等喜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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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山的队伍快到了。”
楚怀寒如此说。
“你要和他们汇合吗?”刀客这样问,但已经知道答案。
“在宾客席上我会有不一样的视角,而且还得保护新人。”
“他……有点危险吧?”
“以防万一。”楚怀寒道,“如果姜泽兰出现,可以拿新人当人质。”
她神色淡然地说出了一些会让徐生汗流浃背惊恐不已的话。
“虽然这招很卑鄙,但有用。”
楚怀寒放过这个话题,转而问刀客:
“你的手怎么样了?”
刀客无奈地摸摸自己右手。
当初为了防止伤害小九,她砍自己的那刀完全没有控制力道,连带着欧阳真受过的旧伤一并发作,虽不致命,却始终隐隐疼痛。
“没关系。”刀客道,“一点疼,我能忍。”
“不是疼不疼的问题,是动作是否迟缓的问题。”楚怀寒道,“罢了,实在不行,你虚晃两招就找我求救。”
刀客叹了口气:“你保护新人、警惕刺客,还得在关键时刻出手救场。我只要保护温姑娘——她可能都不需要我保护。我的任务太轻松啦。”
“别忘了你原身是欧阳真。”楚怀寒道,“保护好这个身份就是你最重要的任务。”
刀客冲她笑笑。“柳无霜”的脸在不同人身上表现出来是完全不同的风格,楚怀寒无论怎样装扮都难以掩盖那锐利气势,而刀客的气质更像初出茅庐、心如澄镜的少侠。
“我知道。交给我吧,我会好好扮演一个‘新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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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婚宴还有一日。
李四自认一切都很妥当,心中却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张三。张三定海神针般立在那里,照旧沉默寡言,但脸上透露出一点对李四焦急的不解。
“无面讹鬼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我们确认过很多次了。与其担心苏青霜,不如……姜泽兰的儿子会参加婚宴,有情报说他曾与顾捕头私下见过。以防万一,还是把他控制起来为好。”
“你担心他会影响到姜泽兰?”
张三道:“父母总是愿意为了孩子拼尽全力的。姜泽兰收手倒也罢了,我们只是少了一手。但如果她提前将我们的情报泄露……”
“你以为她为什么要毁坏自己的容颜?”李四轻笑,“这背后蕴藏的决心,可没脆弱到会被其他人动摇。”
“父母疼爱孩子不假,但他们自身也是个‘人’。别说徐生,就算徐青云复活,也阻止不了她。”
张三沉默了。李四看他一眼,道:
“总有一天,你会遇到天大的冤屈,受到极其惨烈的折磨,心中的憎恨便是全部。若手刃仇人的机会就在眼前,无论神佛妖鬼,都拦不住你。”
“你就希望那天永远不会到来吧。。”李四道,“活得轻松糊涂一点,是好事。”
张三沉默了。李四和姜泽兰之间有某种近似惺惺相惜的情绪,这情绪推动了李四说服姜泽兰甘愿做他们棋子,张三的确很难理解。
或许李四在心怀不甘这事上与姜泽兰同病相怜,但张三和李四的关系还没好到,能让她轻易提起自己的悲惨遭遇。
于是他转移话题:
“这么提防苏青霜的扮演者,你很怕无面讹鬼?”
“我怕的不是那个组织,而是组织里的人。”李四竟然毫不犹豫地承认了自己的畏惧。“他们的本质……让他们变得极其危险,自身又没有什么善恶观,是最难搞的那种类型。”
“这个‘苏青霜’,还是早些扼杀为好。”李四自言自语着,兀自做了决定。“再给计划加上一环……”
她念叨着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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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凉城中,某处房屋内,有两个黑衣人在交谈。
与张三和李四不同,他们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杀气,站在那里,即使点着火炉,也令人仿佛身处冰天雪地之中。
不用说……这正是魔教中人。潜入平凉,意图作乱。
他们算是与温义康交接的人,此前与温义康说过无数次,要在婚宴上设伏,却惨遭拒绝。
温义康自以为态度强硬,但魔教……即使只是两个探子,也继承了魔教一不做二不休、睚眦必报、记仇……等等一系列不优良品质。
他们根本就没把温义康放在眼里。连带着他说的话,也当放屁。
此刻,两人聚在一块,正是在商讨……如何在婚宴上来场大的,让中原武林元气大伤。
一个黑衣人道:
“温义康不识好歹,咱们可不能叫教主失望………都安排好了?”
另一个黑衣人冷冷笑道:“自然。不管是陈可明还是欧阳林,都活不过喜宴。”
“哼,那温轻竹……温义康虽然起了他心,却毕竟有功。咱们只需砍下一两条四肢,震慑温义康那个不安分的即可。”
“中原婚礼喜欢红色,咱们就给这喜宴,再添一笔………”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笑声回荡在幽暗的长廊,令人不自觉感到阴森。
早在几个月、几年以前,那些酝酿着的阴谋,终于要在这平凉城,掀开小小冰山一角。
远方,无数武林门派的队伍正浩浩荡荡朝平凉城而来,有些早已到达,歇息在城中。朝廷派来的许多队伍,最近的一支距离崆峒不过两天行程。
许多人将要主动或被动地见证一起牵动江湖局势的大事件,而舞台正是这平凉城。
夜深了。同一片夜空下,刀客用未好全的手摸着长刀,楚怀寒依旧练着剑。
温轻竹平心静气,把匕首握在手中沉沉睡去。
顾舒崖彻夜未眠,分析每个可能有用的情报,小九屋子里的灯陪他亮了一宿。
姜泽兰终于把脸毁得自己也认不出,就如同她的人生一般。
所有人枕戈待旦,静候那场喜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