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医馆开张后,腊月便只剩下最后几日,云山村也开始忙碌起来。
阿牛家的牛车在年末的这几日里也忙碌起来,尤其是最后几日,几乎每日都在运送村人往来于云山村和清水镇之间。
农家的年虽然过得简单,能准备的不多,但该洗的要洗,该换的要换,该收拾的要收拾,且年画、对联、炮竹、吃食等该准备的东西也都要准备。
阿牛爹是云山村唯一的猎人,手艺不算太好,偶尔也能猎到一些野味,一些留着自家吃,一些被村人用东西换走了。
得了野味的人家,年便能过得滋润一些。
今年宋砚和沈南依搬来,阿虎爹带着几个村人给他们修葺房屋,沈南依又盖了新房子,那几个村人赚了些钱,年货买得多一些。
阿虎爹和阿牛爹带了些红纸,去找宋砚帮忙写对联,这样便又能省几文钱。
举手之劳而已,宋砚也乐得帮忙。
随后,又陆续有一些村人来找他写对联。宋砚原先冷清的院子,陡然间便有些门庭若市的意味。
不远处的沈南依,正将晒干的草药一样样装进药柜,并贴好标签。
整个云山村,人人都在为过年做准备,只有他们两个一如往常,什么都没有准备。
他们的房屋与村里其他的房屋一样,都是简陋的草房,却又在村里显得与众不同。
沈南依的院子总是晾晒着各种药草,弥漫着满院子的药味儿。
宋砚的院子里移栽了几株野生的花木,眼下还是光秃秃的,大约到来年春天便能抽芽。东北角和西北角各栽了几株竹子,此时倒还泛着青绿。
整个村子,只有宋砚在院子里栽花木。
整个村子,也只有沈南依在院子里种药草。
年末的那几日,日子过得格外快。
独自生活之后,宋砚也渐渐学会了做饭,到云山村短短两个多月,他的手艺精进了不少。
腊月三十那日,宋砚早早收拾了院子,烧了几个小菜。团年饭备好后,他走到沈南依的院子外,隔着篱笆喊她:“沈姑娘,在家吗?”
沈南依闻声出来,“何事?”
“今日除夕,我炒了几个小菜,能否赏个光?”宋砚笑道。
沈南依没有答话,看了他一眼,似是在考虑。
宋砚接着道:“你我二人在这里无亲无故,就当做个伴儿吧。”
沈南依思忖片刻应了:“嗯。”随之净了手,便跟着宋砚去了。
大约是第一次单独和沈南依一起用饭,宋砚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加之沈南依几乎从不主动开口说话,两个人的团年饭也并没有比一个人的热闹多少。
宋砚炒了四个菜,其中两个放了肉。他另取了一双筷子,给沈南依夹了些肉,“这是我新研究出来的做法,你尝尝看,也不知味道如何。”
沈南依没有答话,自顾自地吃起来。
宋砚满心期待地看着她把菜吃下去,问道:“如何?”
沈南依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宋砚当即便笑了,“那你多吃点。”说着,又给她夹了一些。
宋砚努力想找些话来活络气氛,便自顾自地讲起往事。“以往过年,家里格外热闹,府上张灯结彩,母亲会备了各种各样的吃食,除夕夜守岁,一家人守着炉火吃点心,谈天说地。我和兄长每年都会同父亲母亲一起守到子时,放了炮竹才歇下。除夕夜,永宁街灯火彻夜不熄,整条街璨若星河,美不胜收。”
沈南依一边吃饭,一边听着,“嗯”了一声应着。
宋砚知道她在听,又接着讲,“我十多年没回过蜀州了,生活习惯也与蜀州大有不同了。我记得蜀州正月初一早上吃的是汤圆。”
“嗯。”沈南依扒了一口饭。
“可惜京师和蜀州不同,正月初一早上吃的是饺子。蜀州现在过年还耍灯吗?”宋砚问。
沈南依捏着筷子的手一顿,继而继续吃饭,“嗯。”
“我小时候可喜欢看耍灯巡游了,还有水龙和火龙表演。后来到了京师,许多习俗都不同了,还是有些怀念小时候过年,热闹又好玩。”
沈南依兀自吃饭,没有接话。
“小时候每到正月初一,我和兄长都会起得很早,去给父亲母亲拜年,说吉祥话,讨红包。吃罢早饭我们又去给祖父拜年,说许多祝福的话,祖父也会给我们一人一个红包。父亲母亲还会带我和兄长去走亲访友,我们每每收到红包都会很开心,还会比一比谁收得多。祖父还在世时,还会亲手给我和兄长做礼物,可惜后来祖父不在了,再也没人给我们做了。”
沈南依听着听着,手便忘记了动作,筷子放在碗中许久没有动,出神地看着他。
她认真地聆听着,竭力想要通过他的描述去还原他所经历的那些场景。那该是怎样的令人艳羡啊!
宋砚发现她听得入神,以为是勾起了她的回忆,“我记得沈伯父和沈伯母特别疼爱你,这些事你多半也和我们经历得差不多。”念及此,他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大概是离乡太久了,突然有些怀念,就忍不住唠叨了一些,见谅。”
沈南依微微抿了抿嘴唇,摇摇头,又扒了一口饭,慢慢咀嚼着。
宋砚发觉她好像在想心事,便不再多话。
原本在蜀中,她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被捧在手心里,备受呵护。而今和他一起流落到南荒,在这贫瘠的小山村落脚,生活拮据,处处受阻。虽说她从未在他面前抱怨过什么,但从锦衣玉食的生活陡然跌进现在的泥潭,她必定一时难以适应。
倘若沈南依是那种什么都表现在脸上的人,骂他怨他,他心里或许还会好受一些。但她从来什么都不说,只对他带着明显的淡漠疏离,他心里反而不是滋味。
宋砚低着头,又给沈南依夹了些菜。直到饭罢,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吃完团年饭,沈南依道:“我回去了。”
宋砚正在收拾碗筷,忙叫道:“等等!”
“嗯?”沈南依不解地看着他。
宋砚净了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纸包,递给沈南依。
沈南依看了一眼那红纸包,又不明所以地看着宋砚。
“而今漂泊在外,你我在云山村都无亲无故,没有长辈。我比你年长一岁,勉强算得上是个兄长。我也没有多少银钱,权当讨个吉祥,万望不弃。”宋砚又将红纸包往前递了递。
沈南依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喃喃道:“多谢……”声音有些小,宋砚几乎要听不见。
宋砚见她接了,转身继续收拾碗筷。
沈南依把红纸包握在手中,上面还有余温,她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轻轻抚摸着。
她想起宋砚方才讲过的,他过去过年会收到红包,还会因此而心情愉悦,原来是真的。
沈南依回到家,打开那红纸包,里面装着些铜钱,她把铜钱倒出来,从红纸包里掉出一张细长的方形红纸笺,上面写着“平安喜乐”,字迹是一如既往的铁画银钩。
沈南依看着那张红纸笺,愣神许久,随后起身拿起她前不久买的那本《伤寒杂病论》,把红纸笺夹进书中。
随之,又走到床边,把那二十枚铜钱装进钱袋,压到枕头底下。
这是她第一次收到新年祝福和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