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时,家里受了灾,一家人都要饿死了。因为她是家里最大的孩子,能干活了,便被爹娘卖给了沈家。这样不仅能帮家里度过难关,她也能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
本以为到沈家是来做下人的,她也想好了要好好听话,尽心尽力服侍主人家,却不想沈家不仅给她住华丽的屋子,还让她学习琴棋书画和女红。那是她这辈子都没有见识过的东西。她虽然不知道沈家为何让她学这些,但她知道若是做不好,她很可能会被赶出去。于是,她战战兢兢地努力去做好每一件事。
从那时起,她便被安排和沈南舟一起读书,朝夕相处。
沈府还安排她学习各种礼仪,曾经沈南依要学的东西,她统统都要学一遍,并且必须学好。她用了五年的时间,变成了令老爷和公子满意的样子。
可她的心里,却早已悄悄地住进了一个人。等她猛然醒悟时,为时已晚。
情不知所起,覆水难收。
可她早已知晓,她不过是沈南依的替代品,她唯一的用处便是代替沈南依嫁入远在京师的宋府,以维系宋沈两家的关系。
没有沈南依,便没有她。
而今,有了“沈南依”,她便再无用处。
可今日她才明白,原来,谁都可以是“沈南依”,未必非得是她。
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奴婢,轻如飘絮,卑似尘泥。
不管她是不是“沈南依”,她的命运,从来都由不得自己。
采薇离开沈府那日,正值冬月,刚下过一场冬雪,雪后初霁,天冷得厉害。
沈母追出门口,手上拿着一个包袱。
“采薇,虽然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但我们也相处五年有余了,我是打心底里喜欢你这孩子,你若是愿意留下,日后出嫁,我可以多给你添些嫁妆,让你按照沈府嫡小姐的规格出嫁。”
采薇福了福身,道:“夫人,采薇知道您是真心待采薇好,但沈府如今已不需要采薇了,采薇也有自己想走的路。”
“那你可想好了要去哪儿?”沈夫人问。
采薇抬头看了看天空,望向那辽远的云层之外:“天大地大,总有我可以去的地方。”
沈夫人向前走了一步,拉住她的手,“孩子,你一个姑娘家,只身在外得有多难!要不你再好好想想?你若愿意留下,我收你做干女儿,我可以去和老爷说……”
采薇摇摇头,“不必了,夫人,沈府待采薇的恩情,以及老爷、夫人的教导,采薇将终生铭记于心。可采薇清楚自己的身份,老爷、夫人和公子,你们同奴婢这样的人终是不一样的。奴婢活了十九年,曾经为救家人卖身,为南依小姐替嫁,今日出了沈府,往后的日子,奴婢想为自己而活。”
沈夫人见她去意已决,叹了口气,“既如此,那我也便不强留你。”沈夫人将手里的包袱放到采薇手里,“这里面是我攒的一点体己钱,还有几身换洗的衣裳。你若是安顿下来了,就来信告知我一声,也好叫我安心。毕竟,这么多年来,我是真的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的。”
“奴婢知道。”采薇道。
采薇将包袱系道肩上,撩起裙摆跪下,向沈夫人磕了三个头,“夫人,采薇永远感念您五年来的教养之恩,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望夫人贵体安康,福乐绵长。”
沈夫人不禁红了眼眶,伸手扶起采薇,“好孩子,快起来。你也要保重好自己,记得来信,啊。”
采薇吸了吸鼻子,点点头,“嗯。夫人快回去吧,外面天寒地冻的,小心受凉。”采薇又对一旁的丫鬟道:“快扶夫人进去,别冻着了。”
两个丫鬟便扶着沈夫人进门去。
沈夫人又回头看了看采薇:“孩子,可一定要记得来信报个平安啊……”话音未落,沈夫人赶忙拿手帕去擦眼睛。
采薇笑道:“好。”说着,眼眶也红了。
沈夫人进门后,沈府的大门便关上了。
采薇抬头看着沈府门头上的大牌匾,只觉恍然若梦。
五年前,衣衫褴褛的她初次跨入沈府的大门,以为自己是被买来做丫头的,没成想后来沈家会让她读书识字,学女红和礼仪。而今跨出这大门,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可她终究不属于这里。她就像这满地的落雪,无论多么努力地想要留下,但终究要融化,消失,不留痕迹。
采薇盯着紧闭的朱红色大门看了许久,终于转身,深吸一口气,离开了沈府。
从今而后,沈府再也没有采薇这个人,一如五年前她来之前那样。
那日,采薇踏着皑皑白雪离开沈府,离开蜀州。
那日,沈南舟独自关在房内,喝得酩酊大醉。
他没有去送她。
她亦没有向他告别。
他们都知道,这辈子,恐难再有相见之日。此时,相见不如不见。要断,就要断得干净。
采薇离家时已经十四岁,过了五年,依然记得家的大致方向。当初沈府买她时,双方签了契书,说好永生不复相见。但而今她既然得了自由,那契书便自然作废了。
可当采薇越过一个寒冬,费尽力气好不容易在冰河消融时找到家的位置,却发现她的家人早就已搬了家。
没有给她留下任何音讯。
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她终究还是没了家,沈府不是她的家,曾经的旧居也不再是她的家。
采薇和沈南舟一同读了五年的书,耳濡目染,学过许多圣贤之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些,她身为女子,一件也做不到。但相比于那些没读过书的穷苦人家的女儿,她自认为与她们是不同的。
她要在这天地之间,以女儿家的身份,用她所学过的本领,为自己谋生。没有父母,没有家人,但,她要好好地活下去。
至于沈南舟,她爱慕他,感激他,但她在情愫萌生之时便明白今日的结局,他们之间隔着他们无法逾越的天堑鸿沟。她不能控制自己的心,但她可以控制自己的双脚,她要去一个没有沈南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