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帝此举,震惊了文武百官。
大家都敢怒不敢言。
从当日开始,凌书墨就不得不面对无数据此弹劾交往之事,每日疲惫不堪。
可扳倒一国丞相,哪有那么容易。
李丞相手上有一个皇族沁阳公主,再加上吏、兵、户三部都已经是他的人。
而自己费尽心力结交的也仅仅只有刑部、工部和司天监而已,六部之首的礼部尚书其实是势弱的。
凌书墨白日里见到了嘉兴帝,不论如何据理力争,这君王硬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一心偏私李丞相。
其愤慨难当之后,便只能回府思量。
这时,多日奉命出去的阿砚回来,悄然来禀报:六年前刑部被替换出去的人,已经找到了一个幸存。
这人似乎来的很是凑巧,生怕多耽搁一刻钟都会扰了心中抉择。
回到尚书府,凌书墨就跟着阿砚进了会客明间。
他总觉得这个替换出来的人有些眼熟,仿佛之前曾经见过一两次。但是如今却是一个瞎眼跛脚的老汉,半分英武也没有。
“阁下在六年前曾经是刑狱司的狱卒,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怎会落得这般……”
对面瞎眼之人手脚滞了一下,随即淡然的被其搀扶着坐下,道:
“六年前,狱中原本关押着一个人是要放出去的,可是当时先帝突然病了。”
凌书墨的眼中有些红:“那您还记不记得关押的那人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特征……”
他老早就查出,当年刑部突然确认韩妙染死尸一事实在蹊跷。
这六年间,又调查了当年关押入狱的所有囚犯狱卒,只有一个人查不出身份。
最终才发现,能够让整个刑部都隐瞒存在的人,只能是先帝下旨关押的人犯。
而且是故意毁掉了所有的卷宗,就是不想留下证据,想让这人从世间消失。
瞎眼人端坐在椅子上,似乎还在回忆:“那个人,我记得哪怕是牢狱中灰头土脸也看得出眼睛有神。总是坐着一言不发,喜欢用石块在地上或者墙上写写画画。
凌书墨慌忙抓住他的手臂,声音有些颤抖:“他的左眉上是不是有一颗黑痣?”
当时脸上都是黑灰,谁还记得。
对面人只觉得这人是不是拽自己有点用力,好似练家子。
于是,他叹了口气:“这人听说触怒了先帝,要被斩的。可是先帝不知为何又放了他。我只记得他被放出的那天似乎有些欢喜,还说要过什么生辰。可惜……”
可惜并不是放出,似乎是被另一拨人转了出去……
凌书墨眼中晦暗不明,幽幽道:“还记得是哪一天吗?”
瞎眼人有些迷迷糊糊的重重的颔首:“日子不记得了,但是记得那天,天下传闻在京城城楼,有一个彩衣仙人,夜里也看得出幻彩的衣物。”
有人胆敢抢刑狱司的人犯。
而他,也是那个时候被那些人弄瞎弄瘸了的。
凌书墨眼眶突然一热,扯着唇:“我知道是哪一天了。”
六年前的三月初四。
传闻京城城楼的彩衣仙人,先帝因它而罢黜百官,开仓赈灾济贫。
而那一天——
却是凌书墨的十五岁生辰。
……
另一边,
白豌恢复韩妙染记忆。
他独自一人去了迦叶寺点灯。
在这里,他曾为亲生父母,儿时画中亡灵,以及当年亲眼见到的菜人米肉们设立过灯烛祭奠。
了禅大师身穿白色袈裟,立于枯叶黄花之中,遗世独立。和上次一样予人飘渺之感。
看着面前的红衣似火的男子,突然觉察到了什么,款款走来。
这个人在绿色清幽山林中,眼中孤寂冷漠似乎疏解,目光温和了许多。
入座沏茶,依旧是六年前的苦茶,他细细打量面前人:“施主,你此次可是又要与贫僧说禅,还是终于答应剃度了?”
白豌笑笑,看得出这大师也分得出上次的自己和这次有什么不同。
“大师,你吃豆腐吃晕了?”他双手合十。
“现在的我六根不清净,忘不了爱恨嗔痴。怎么能做和尚呢!”
“可施主这次有困惑,不知如何解。明明有慈悲之心,却难以俯揽。明明有愤世嫉俗之恶,却难以抉择。”
了禅大师语重心长,话中有话,似乎说中了他所有的心事。
白豌眼中轻柔,唇口带着微颤。
“当年韩某效仿燃灯古佛,抛去七情六欲,画忧愤之作警示先帝。没想到却真的差点逐心成佛。”
“那你后悔吗?”了禅问他。
白豌抿了一口茶:“倒是无悔。”
大赢闾真五十九年,先帝看了自己的画。虽然触怒龙颜,刑罚深重,但是最终还是动容下救了百姓。
罢黜百官,开仓赈灾济贫,当真是个明君。
若不是后来他被……
罢了……
白豌语气顿时有些寂寥:“只是韩某觉得太累,以后想永远做一个痞子画师,陪知心人一起厮守。”
了禅颔首:“贫僧观你眉眼之间依旧悯人,隐隐涅盘重生之相。且在红尘中,你必然是逃不开的。或许放下心中私情,便不会那么苦。”
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六年前的选择可能还要再经历。
“可别了,我现在是个很无耻的痞子,不想当圣人!”白豌勾唇一笑。
六年前,他那样选择是因为压根不知道凌书墨的心,才会放得下。
如今,怎么可能?
他不敢想这人再失去一次自己是怎样的,怕是死了都不得安宁。
什么来生再续就是胡扯,人死了就是死了。
看不见摸不着的来生,连城西的窝窝头都不如。
白豌笑的明锐,红衣更是显得其面容清俊洒脱。
他不贪求多的,只希望天下太平,然后今生能与凌书墨长相厮守。
二人就像那画中山水般绵延无际,永远融到一处——
此时,白豌却是悄然见到不远处似有熟悉之人出没。
原来是李思蒙穿着官服,带着府兵和众人一行来为亡者点灯。
整个古寺,万籁俱静,似乎剩下红衣男子看向那些人的肃穆目光。
他压抑着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