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瀚回过神来,环视城墙之上七零八落的兵卫。
此时的他已逾花甲,身体抱恙,早不复当年之勇,现如今临危受命镇守雁鸣关,深刻感受到了力不从心。
拼凑起来的守军本就派系复杂,人心不齐,再加上作战经验不足,武备松弛,便如一盘散沙。
如今看到军纪严明士气高昂的西邑军,他不由心生慨叹。
“开城门。”
肖瀚说着,折身走下城楼。
高大厚重的城门被缓缓拉开,发出不绝如缕的嗡鸣声,岁星下马,待眼前烟尘散尽,看清了城门之后率数百兵将静立的肖瀚。
她率先迈开脚步迎了上去,拱手道:“肖将军,久仰大名。”
肖瀚抱拳回礼道:“侯爷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请!”
二人谦让一番,共同向军帐的方向走去。
刚在帐中落座,便有一兵卒匆匆跑进,半跪于地,双手递呈一封书信,道:“报!皇上有令!”
肖瀚连忙迎上去接过金底龙纹的信笺,岁星也随之默默起身,观察着他展信后的神色变化。
肖瀚快速读完信上的寥寥几语后,并没有表露出明显的情绪波动,只隐隐似带怅然。
信中的内容他早有预料,自从叛军内乱之后,他已收到了不止一封来自裴秉的手谕。而这些信的主旨只有一个:趁贼无备,出兵破之。
从现在的局势来看,叛军确有溃败之势,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最稳妥的方式,是在雁鸣关据守,坐等四方义军收拢战线,于巩宁城会师,一举平定叛乱,而非贸然出关迎敌。
然而裴秉太过心急,催战书一封接一封地送来,虽能拖得了一时半刻,但肖瀚终究无法抗旨不遵。
他看了看一旁的岁星,道:“吾与叛军终有鏖战于野的一天,希望到时,侯爷能替本将守好这雁鸣关。”
岁星淡然道:“守将既出,我怎可能留下?”
肖瀚明了她的意思,不由叹息一声。
回到军帐之后,没过多久,秦子荀便来拜访岁星。他开口问道:“听肖将军的意思是,皇上如今在催他出兵?”
岁星点点头:“想必是。武威王率残兵逃窜,一味逗留于此,恐失机会。”
秦子荀皱眉道:“陈兵雁鸣,应以固守为先。若此屏障破,启阳恐危。皇上逼战之举,未免太过激进。”
“虽激进,但有迹可循。”岁星分析道,“残酷血腥、毫无底线的政斗和兵变,已经让君臣之间的信任几近崩塌,彼此心有提防,且都深怀恐惧。对皇上来说,今雁鸣关兵众强盛,万一图谋不轨,社稷将倾。肖瀚在这里多呆一天,皇上就要多担惊受怕一天。自然要催促他与叛军决战,以此试探他。而对肖瀚来说,身处前线,鞭长莫及,随时都要忧虑在后方启阳城的政敌的攻击,他们的一两句话就可能要了他的命,现在若抗旨不遵,更是形同谋反。朝堂之上,本应君臣同伍,但现在却充斥着这种你死我活的对抗,彼此的不安全感已经强烈到无法控制。想做出改变的人,可能立刻就会被不相信的一方杀死,给其他人留下深刻的教训。”
“原以为是皇上急于求胜,却未想到在当下,相比军事策略的正确与否,政治态度才是他最优先考虑的事情。”
秦子荀恍悟,武将大多都知边、知兵而不知政,尤其他久居西邑,并不熟悉启阳朝局的微妙关联与剧烈变化,此时听闻岁星之言,不免有豁然开朗之感,心折于她在政治上的敏锐嗅觉。
他继续询问道:“那西邑军该如何自处?”
留给西邑军的选择,和留给肖瀚的选择,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别无选择。
如她先前所说,皇上绝不可能让雁鸣关守军尽出,却放西邑军在此要塞镇守。甚至他对不知底细的西邑军的忌惮,恐怕要更强于肖瀚。
岁星想了想,道:“尽悴事君,明哲保身。”
隔日,西邑大军继续向启阳城的方向进发。离雁鸣关已有千里之时,裴秉给肖瀚下了最后通牒。
万般无奈之下,肖瀚披甲带刃,恸哭出关,追击武威王残部。
一路寻着武威军丢盔弃甲的痕迹西去,在军中上下都以为其溃不成军、不堪一击时,却正中了武威王的诱敌之计。
武威王率部下埋伏在大军所经之处的高地。
前后夹击,如瓮中捉鳖,伏兵四起,若猛虎下山。
山道狭窄,人多反而成了劣势,大军施展不开,溃散奔逃。
地不利,人不和,厮杀一天一夜,肖瀚战至力竭,以身殉国。
幸而秦云终于寻得一直在刻意避开他的武威军的踪迹,他率领的骑兵如神军突降,在双方疲惫之时,硬生生从武威军中间撕开一条口子,让最后的残兵得以逃遁。
但秦云所率兵力终归有限,面对武威王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数之不尽的大军,只能先行撤退。
十八万雁鸣守军,十不剩一。
噩耗远不止于此,还未等逃回雁鸣关内的将士缓一口气,武威王便已兵临城下,大军浩浩荡荡,望不见尽头,根本不是先前传言中那所谓残兵。
在绝望情绪的驱使下,雁鸣关爆发内乱,见识过残酷战争的守军人心躁动,意欲投诚,投降派杀死了将领,把控了城门。
至此,雁鸣关不战而降,国都启阳的西大门敞开,危在旦夕。
“末将无能,使雁鸣失陷,请侯爷责罚!”
军帐之中,秦云笔直跪地,风尘与血色在他身上凝结成铁一般的顽执。
“错不在你。若你未在后方牵制了一部分兵力,恐怕雁鸣守军要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不过,现在这种情况,倒与全军覆没也差不了多少了。”
这个结果,已无法单单用惨烈二字形容,岁星不免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