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么多儿子,那么多侄子,一个都不来,偏偏是你这个没爹的苦孩子来陪着我,这么久都没离开过,好啊,好。王家下一辈我不担心了,有你啊。我不责怪,我高兴都来不及,死了我也没牵挂了。”
“大伯别说了,吃药。”
元后和刘骜来看王凤,王凤对元后说,咱家就王莽这么一个好孩子,一定不要亏待他。
这一年王莽二十四岁,整个长安城都已经知道他了,王家晚辈里唯一一个文化人。
后来王莽枯燥的陪床生活多了一个伴儿。
也不是什么外人,王家大姐王君侠的儿子,王凤和元后的亲外甥,王莽的大表哥,淳于长。当然他也是皇帝刘骜的大表哥。
给淳于长加这么多头衔,是因为最近我发现我这个年龄带的人,尤其是独生子女,尤其是雌性独生子女,她们搞不明白亲缘关系,姑舅堂表一说,就迷茫了,就如同告诉她们向东五百米向南拐第二个路口之后得到的反应一样。我楼下幼儿园的小朋友现在都天天唱儿歌,爸爸的姐妹叫姑姑,妈妈的姐妹叫阿姨...为我们这一代普遍比较失败的幼儿教育默哀。
这里简单普及一下,明白人请自动忽略本段。
叔叔和大爷(伯伯)家的孩子叫堂姐妹兄弟,大姨二姨小姨家的、姑姑家的、舅舅家的孩子都叫表兄弟姐妹,哥哥弟弟家的孩子叫侄(女)儿,姐姐妹妹家的孩子叫外甥(女),自己的儿子叫亲儿子,自己的女儿叫亲女儿。
不知道五服这个概念还能撑几代。
普及完毕。
淳于长和王莽俩人都守在王凤床前,熬药喂饭,端屎端尿,谁也不嫌麻烦不嫌脏。
我们可以把这个画面定格,很有些讲头。
一个几乎可以决定一切的老头行将就木,两个晚辈年轻人恭恭敬敬守在床前。
他们可以是朋友,可以是敌人,可能可能先友后敌,可能争一个女人,可能最终同归于尽...有太多种故事可能发生了。
淳于长混得比王莽好一点,现在是个小郎官。理论上讲,他有一群无敌的舅舅和一个太后二姨,升官晋职是绝对不成问题的,但他觉得那样太慢了,恐怕要一二十年才能有点样子。于是他喜欢找门路。他先是想办法混入了刘骜的微服出游小队,但他很快发现,刘骜虽然玩心很大,但脑袋一点不糊涂,在他身边当狗腿子永远只是个狗腿子,除了偶尔能分点额外的骨头吃,其他没任何意义。刘骜不是给狗腿子封官的人,这个从他刚即位的时候把元帝最大的狗腿子石显赶走就能看出来。他去找元后,但元后不可能无缘无故跑到刘骜那里去说你给淳于长封个大官吧。至少你得做出点什么响亮的事儿吧,事不响亮,混个响亮的名堂也行啊,多少是个由头,但淳于长现在的声誉没有王莽高,王莽都无爵无职,你至少还是个郎官,还想怎样,没轮到你呐。
于是大舅王凤一倒下,淳于表哥觉得大好机会来了。然后他兴冲冲来陪床,先见到了王莽,他很反感,怎么有人捷足先登了。
至于王莽是不是捷足先登,这个事真不好说。王莽对寡母寡嫂小侄儿非常好,平时隔几天也会去挨个问候这些大爷叔叔,当然也包括王凤,这个前文提到过,多少年来他都这样。所以你可以说他来照顾王凤是天性使然,王莽读书人,知礼义廉耻,这么做也顺理成章;你也可以说王莽谋划长远,小奸巨猾,城府很深...怎么说都可以,对同一件事有不同解读才是正常。
但对于淳于长,有两件事可以肯定。一是他平时对王凤可没这么好。首先他是外甥,外甥没有侄儿近,不好凑前儿,再说他也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二是,淳于长的文化水平比王莽差很多。
不过他这次很幸运,押对了宝。王凤觉得既然俩孩子都来照顾他,那不能偏袒,外甥没侄儿近那也是自己人啊。于是王凤对元后讲,淳于长这孩子,以后也不能亏待。
王凤死前指定的接班人是王音,就是当时王章一案通风报信的那个堂弟,现在已经升到御史大夫。王凤觉得几个亲兄弟王谭王商王根王立王逢时平时做人都太高调,招摇作秀多过实际,不如这个堂弟王音性格扎实。
这当然会引起王谭等不满。但兄弟阋墙,打架还是一起上,再不满不过是家族内部矛盾,堂的亲的一笔也写不出两个王字。
这件事的问题在于,这是刘骜主动在床前拉着王大舅的手,一边哭一边问,大舅啊,你要是不行了,我要指着谁啊?
更大的问题在于,刘骜这个问题是真心问的。
王凤要死,这么大的阴影要没了,他不兴奋,不踌躇满志,整个世界的大门向他打开,他视而不见,还要问怎么能把门关上。没有阴影---也可以认为是依靠---的生活,好像他已经不习惯了。刘骜的心理已经被绑架太久,大概不幸产生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开玩笑。刘骜是养在金丝笼里的白头海雕,一副王者之相,却根本不适应海阔天空的生活。
但刘骜的人没有被绑架,他的权力也没有被绑架,他不是汉昭帝刘弗陵,王家人也不是霍光。他是全中国人都承认的皇帝,是继承自他的亲爹,不是别人扶上来的。朝堂上地方上,不是所有的官员都歃血为盟宣誓效忠王家了,他的诏书发出去,全中国该执行还是执行。只是他自己放弃了,谁也没有办法。
刘骜也曾担心过,自己说话到底还管不管用。
王家舅舅们的生活非常奢侈,大概在老家住太久了,来到长安不弄点地标性建筑出来感觉白来。王商在自己家挖了一个大湖,在上边跑船,开演唱会,搞大型演出,张艺谋的《印象.西湖》那时候就有人搞过了。王商嫌死水不干净,把长安城墙挖了一个洞,从城外的河里引水过来。这属于严重破坏国防工程,拎过来直接枪毙都没人觉得你冤。王根在自己家里堆假山,修高台,建筑样式全照着未央宫来,这属于僭越,判个杀头什么的没有问题。
刘骜路过两个舅舅家时,这些他都看见了,他当然很生气,公开指责目前王家的当家人王音,王音跟王商王根一讲,俩人很紧张,他们知道自己犯的是多大的错。商量了半天,要不咱俩自刑,受点罪,脸上刺字(黥刑),鼻子割一块(劓),上太后二姐那里请罪吧,耍苦肉计,让她给皇帝压力。
他们的想法被刘骜知道了,刘骜怒上加怒,要批你们的是我,你们去太后那里请罪,什么意思。但是又不好明说,于是把司隶校尉和京兆尹两个能对此事负正责的人找来大骂一通,王商和王根如此,你们平时干什么吃的?
司隶校尉和京兆尹能做的只有跪在未央宫门口晒太阳。
刘骜又正式公开发文给王音,大意是,我的两个舅舅要跪到我母亲他们的姐姐面前割脸割鼻子,什么意思?给我制造丑闻,要我这个皇帝好看是吧?我被你们架空太久了,今天我要告诉你们我才是皇帝,你们王家那几个侯爵,最近都不要出门了,老实在家等判决下来。
王音吓坏了,皇帝外甥看来要来真的,于是拉着王商王根,还有一个自觉得有错的王立,光膀子背斧头,跟司隶校尉和京兆尹一块儿跪宫门口了。
跪了还没一天,出来一个郎官,说皇帝说了,没事了,各位别跪了都回去吧。
大家面面相觑,兴奋又迷茫,站起来一瘸一拐各回各家。
整件事从头到尾,只有刘骜生气是真的,但要处分这几个舅舅,刘骜没起这个心思,这场戏完全是刘骜导演的,目的有二,一,警告舅舅们;二,看一看自己说话还有没有人听。
无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