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盎然的四月,终于将最后一丝寒意驱逐殆尽,热烈如火的夏日如期而至,空气中弥漫着勃勃生机。
在这充满活力的季节里,番薯也迎来了丰收的季节,一株番薯竟然结出了十几颗硕果,生机勃勃,林蒙精心照料。
然而,为了抵御虫害,这十几颗番薯被分别运用了各种培植技巧,有水培,也有土培,眼前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大量繁殖出新的种苗。
只是……连续半个月,京城竟然没有一滴雨。
往昔的气候规律里,冬去春来,总是伴随着连绵细雨,然而,今年的春天却仿佛被遗忘,整个春日都沉浸在冬日的严寒之中,冬日刚刚离去,便直接过渡到了炎热的夏日。
小冰河期的气候影响,远不止无尽的雪花那么简单,连日来滴水未下,让西山屯田百户所的众人叫苦不迭,因为……引水……
张信的脸色暗沉,人也消瘦了许多。早已没有了初来百户所时那细腻的肌肤,卷起袖子,手臂像黑炭一样黝黑,一张黑脸,若是印上个月亮,便可以去扮演包公了。
幸而他是个老实人,作为出身贵族的子弟,自然从小未曾吃过什么苦,在这里却毫无怨言,林蒙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这让林蒙对张世伯充满了感激,没有张世伯的严格管教,又怎会有如此温顺的张副百户呢?
总之,张副百户用起来非常得心应手,是个绝佳的助手。
其他校尉们起初每日哀嚎,但渐渐地,也都习惯了。
人嘛,都是被管出来的。每当来到西山,看到这里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林蒙便感到无比满足。
只是,令人担忧的是,因为连日的大旱,连老天爷也吝啬地不肯洒下点滴雨露,以至于西山这片土地都龟裂开来。
这时,林蒙想起了弘之十二年的那场大旱。
那场大旱持续了一个半月,对刚刚度过冬日的京师来说,无异于一场灾难。
林蒙之所以一开始忽视这场旱灾,并非因为他的记忆力不佳。
实际上,在上一世,他作为一个空有学历,却无出身、无背景,甚至连女朋友都没有的普通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沉浸在档案室里读书。
他的记忆力非常惊人,而且由于各种史料,他可以交叉印证,比如读到北京的地志,这里的记载往往可以与明实录的记录相互印证,又或者是清人所编撰的明史,虽然与实录和地志的记录有所冲突,但大致内容,也有很多相互印证之处。
林蒙之所以忽视这场旱灾,只是因为史料中关于旱灾的记录太过频繁,尤其是北林,几乎每年都有山东旱、山西旱、京师旱、无雨的记录,严重时,则多为“淮北旱,无雨,民饥、人相食”之类的记载。这样的干旱记录,林蒙想忽视都难。
在那些尘封的古籍中,寥寥数笔勾勒出的历史画面,初读时不过泛起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字里行间的微风掠过。
然而,置身于这依赖天时吃饭的年代,亲眼目睹一幕幕,方才惊心动魄,仿佛触目惊心的剧幕正缓缓拉开。
眼前这片龟裂的土地,庄子四处,人们为求一水而忙碌奔波,却见许多河流早已断流。即便成功引水,也是杯水车薪。争水之斗,时有发生,即便是天子脚下,顺天府也无法置身事外。
幸好,这西山之地是屯田之所,倒无人敢来抢夺水源!
在这个世界上,唯有林蒙,才会去抢夺别人的!
林蒙内心急切地盼望着番薯能够迅速生长,繁衍出更多的种子。番薯不仅亩产量高,更耐旱无比,若能广泛种植,不知能救活多少生命。
然而,育苗之事,恐怕要耽误不少时日,这让他不禁心生遗憾。
林蒙沉浸在这样的思绪中,一日,他在屯田百户所的庄子中,凝视着一盆盆水缸中的番薯,新芽破土而出,他对番薯寄予厚望,却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将此事上奏朝廷。遗憾的是,根据以往的经验,即便他上奏,恐怕也会被视为天方夜谭。
他带着一丝忧郁步出暖房,却迎面撞上了王守仁。
又是这个家伙,怎么还没走?
显然,王守仁是特意来找他的,只见他满脸兴奋,激动地说:“我悟出来了。”
“什么?”林蒙异地看着他,真是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个人的执着。
王守仁仿佛入了魔,双眼放光,口中道:“我明白了王轼兵败的原因,那汇聚在贵州的客军,缺乏实战经验,尽管王大人的布阵稳妥,但……”
“神经病!”林蒙直接给了他一个白眼!
你这疯子,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见呢?原来你到现在还在纠结这件事?
林蒙对王守仁的执着感到无奈,这位后世被无数人尊崇的心学大儒,开宗立派的圣人,怎么就……如此一根筋呢。
果然,眼见为实,才是真理!
现在林蒙的事情繁多,实在没有心情再和他纠缠,于是不耐烦地举步离去。
“你猜的对不对?”王守仁似乎已经习惯了林蒙的“直言不讳”,而林蒙身边的人,也都习惯了林蒙的个性。
其实这很好理解,任何人接触林蒙,对他的期待本就不高,甚至可以说是低得可怜。人们普遍认为,这个传说中声名狼藉的家伙,不做出街头随地大小便的事情,就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期待,甚至有人对他产生了好感。
林蒙脚步未停,口中不耐烦地说:“你烦不烦?这都老掉牙了。”
王守仁如同影子般紧随其后,这位奇特的青年执着得近乎顽固,步步不离地跟在林蒙身后:“林公子的远见卓识,学生五体投地,自诩熟读兵书,实则不过纸上谈兵,实感汗颜。”
“林公子,何不找个清幽之地,坐下来品一壶清酒,畅谈一番?”
“林公子……学生心悦诚服,愿虚心请教,但求不吝赐教。”
林蒙公务繁忙,满腔抱负,心中对王守仁固然敬佩,然而他心中所敬仰的,是那位名垂青史、平定叛乱、风华绝代的王守仁,而非眼前这位热衷于刨根问底、打扰他勤政为民的家伙。
笑话,本公子日进斗金,分秒千金,岂能与你闲聊?自个儿回去慢慢琢磨吧,磨砺个二十年,说不定就成了江湖奇才!
林蒙加快步伐,然而王守仁武艺高强,步履轻盈,宛如黏人的小虫,紧追不舍,口中还不忘唠叨:“林公子,三人行,必有我师;林公子之才,学生仰望……学生只求一问,问后绝不纠缠。”
唉……
林蒙长叹一声,他算是彻底服了,只得停下脚步,回头瞥了他一眼,无奈道:“说吧,本少爷心情烦躁,快说,否则……本少爷可不客气了!”
本想再添一句“揍得你妈都不认识你”,但转念一想,似乎还真不是对手,人得有自知之明啊。
王守仁凝视林蒙,终于开口:“林公子是如何洞察先机的,林公子年纪轻轻……”
林蒙沉默片刻,轻吐四字:“知行合一!”
这四个字,仿佛一道闪电,划破了沉寂。
“知行合一”,那是王守仁在正德三年,于贵阳文明书院讲学时首次提出的理念。
而此刻,他却在这里,听见了林蒙口中这四个字。
当然,王守仁所阐述的“知行合一”,更多是在哲学领域,所谓的“知”,指的是人的思想意识;而“行”,则是对这些意识的具体实践,即思想与行动的完美结合。
但林蒙所提及的“知行合一”,却是针对贵州局势的深刻见解,即人不能仅停留在书本上,还需结合实际情况,既要学习知识,也要通过实践来验证真理。
王守仁一愣,心中涌起深深的触动。
显然,林蒙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足以让他产生深刻的感悟。
他眉头紧锁,整个人仿佛陷入沉思,竟然对林蒙的话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林蒙也不再理会他,本想去视察校尉们挖渠引水的情况,此刻却改变了主意,径直回家。
心情沉重地踏入家门,刚一踏入厅堂,便见徐经鬼鬼祟祟地探出头。
林蒙瞪他一眼,心中暗叹,自己的门生越来越像自己了,一个个都这般狡黠,语气严厉地斥道:“进来!”
“哼,终于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踏了进来,生怕被人窥见这副鬼鬼祟祟的模样,还不时回头偷瞄几眼,直到确认无人尾随,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林蒙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冷哼一声:“说吧,什么风把你吹得如此畏首畏尾?”
徐经轻声回应,声音里带着几分紧张:“恩师,今日有一位贵客莅临,特意前来拜访老爷,可惜老爷不在。这位客人颇为好奇少爷的近况,得知少爷也不在府上,便留下了一封颇具深意的便笺。更令人称奇的是,他还带来了一对价值连城的玉璧,说是听闻少爷对这类小物情有独钟,特意送来两副,让少爷随意把玩,若是不喜欢了,丢掉便是,也不必多加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