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蒙一封接一封,宛如魔法师般挥动着信笺,将孩子们天马行空的思绪一一点亮。
学童们的梦想,犹如夏夜的萤火,既斑斓又微不足道,却充满无限的创意。
有人向往那甜蜜的冰糖葫芦,有人忧心忡忡地计划着未来的婚事,更有那调皮捣蛋的小家伙,竟然天真地幻想官府能将他那顽皮的爹娘关押十年。
对于未来的畅想,有人立志成为威震四方的将军,有人渴望成为一名技艺高超的矿工,更有那让人哭笑不得的愿望——娶得公主为妻!
真是匪夷所思,林蒙在信海中寻寻觅觅,企图找出那位不知名的情敌,却发现署名竟然还是那个神秘的“xoo”。
无妨,待我回府细细比对笔迹,还怕找不到这位调皮的对手?
深吸一口气,林蒙再次展开一封信笺。
弘治皇帝虽然依旧软绵绵地倚在软枕之上,却似有微妙的变化,他的眼眸中,似乎渐渐有了生气。
林蒙心情愉悦,清了清嗓子,继续讲述:“林恩公透露,皇上龙体欠安……”
嗯,语句流畅,居然没有出现任何瑕疵,林蒙心中暗自称赞,这个小家伙果然不凡,除了我林蒙之外,他已是孩童中的佼佼者。
“我爹言道,林恩公乃我大恩人,大恩人岂会欺君?”
林蒙读完此处,眼眶不禁湿润,心中感慨万千,自嘲道:“诚如林蒙,虽不喜言过其实,但夸赞之言,却也难以抗拒。”
“然而,我仍觉得林恩公在戏谑,皇上岂会轻易生病?日日山珍海味,一日竟食三十猪、五牛、百鸡,我娘常说,多吃馍馍可驱病魔,皇上如此美食享用,岂会生病?”
“我听我爹说,皇上后宫佳丽三千,日日欢愉,皇上如此快活,又怎会生病?”
“……”
弘治皇帝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这都是些什么鬼?
朕何时成了如此饕餮之徒?朕早已精简宫中人数,何来“后宫佳丽三千”?这简直是污蔑!
弘治皇帝怒视林蒙,林蒙还想继续念,却见皇帝身躯微颤,艰难地开口:“够了,不必再念,扶……扶朕起身……”
“扶朕起来”这四个字,仿佛点亮了林蒙心中的灵感。
他立刻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受辱的皇帝,使其坐得更为端正。出乎意料的是,弘治皇帝竟然忽然间振作起来,一把夺过林蒙手中的信笺,弓着背,低头仔细端详。
信中的字迹稚嫩,错字连篇,却字字珠玑。
“这分明是在污蔑朕!”弘治皇帝又气又笑,“这些信件,除了我,还有谁见过?”
显然,即便是在病榻之上,弘治皇帝仍对自己的尊严倍加珍惜。
林蒙回答道:“除了臣,再无他人得见。”
在弘治皇帝那紧绷的眉宇间,一丝疲惫的轻叹如暮云般缓缓飘散。他猛地抬起深邃的眼眸,凝视着眼前轻纱轻扬的榻帐,目光中带着一丝自嘲的迷惘:“朕,果真是那昏君么?”
“非也!”林蒙的声音坚定如铁锤,敲击在寂静的宫殿之中。
弘治皇帝突然露出一种奇异的微笑,仿佛在自嘲中找到了一丝苦涩的幽默:“那朕,究竟是谁?这些时日,朕反复思量,朕究竟是谁?”
林蒙毫不犹豫地回答:“陛下,您是九五之尊,万民之主。”
弘治皇帝却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林蒙见状,立即正色道:“陛下,您难道看了这些信件,毫无触动吗?”
“……”
“陛下若是不愿开口,那我就斗胆一猜,他们……都是些孩子啊。他们尚不懂世态炎凉,人生艰辛。他们的命运,既握在自己手中,也攥在陛下您的手中。”
“这天下,有千千万万个王三,还有千千万万个未知的小王三。陛下,王三们的现状已经如此,您难道还要为那些无关紧要的烦恼而茶饭不思?陛下,这些小王三们,他们对未来还有着无限的憧憬。”
“他们的未来,维系在您的圣裁之上。或许您不能赐予他们荣华富贵,但您的勤政,能让他们在明日能多尝一口温饱,在后天能多一件暖衣。这……难道还不够吗?”
弘治皇帝的目光一滞,随即,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坚毅。
林蒙其实是在与弘治皇帝打一场心灵赌局,他在赌这位皇帝心中藏着一颗热血的仁心。
历史上,弘治皇帝以勤政着称,后世对其评价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出于维护统治的必要,有人说他怀揣着深沉的仁爱之心。
林蒙坚信,这两种特质在弘治皇帝身上并存。
于是,他继续说道:“二十年后,这些稚嫩的学童可能会如王三一般流离失所,衣衫褴褛,对朝廷心生怨气。也可能如今天的王三一样,虽无富贵,却得温饱,安居乐业。这一切,都取决于陛下的一念之间。”
“陛下若是继续沉溺于无谓的忧思,他们便可能饿殍遍野。若是陛下今日能振作精神,勤政爱民,那么他们便有望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天下大事,非一日之功……”
话音刚落,弘治皇帝便转移了目光,不再理会林蒙。他缓缓拿起一封封承载着民心的书信,细细品味,仿佛在每一字每一句中,都能听到那千千万万小王三们的心声。
“……”
林蒙原本准备的长篇大论,此刻变得尴尬无比,他心中不禁暗自苦笑:这皇帝,竟如此出人意料,让人措手不及。
在晨曦的柔和光线中,弘治皇帝的眼眸如同千年古井,静静地凝视着案几上那封薄薄的信笺。他的眉宇间不时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与孩童的纯真对话,触动了他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他阅读的模样,宛如一位深思熟虑的智者,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在解读天下的奥秘。
就在某一刻,信中那句“皇上要好好做皇帝,不要偷懒”如同一记重锤,击中了他的心弦,鼻尖竟泛起了一抹酸意。自古以来,敢在龙颜面前直言不讳的,怕是寥寥无几,然而这率真的话语,却在不经意间,温暖了他的心田。
童言无忌,其间的治愈力量,往往能穿越岁月的长河,触及人心最深处。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眼眶微微泛红,那信笺上的“要好好皇帝”几个字,歪歪扭扭的笔画,如同春风化雨,滋润了他的心田。
“这孩子叫什么?”他指着信尾,语气中带着一丝好奇。
林蒙上前一看,只见落款处写着“oxx”,脱口而出:“圈圈叉叉啊。”
“这孩子……”弘治皇帝突然之间,眼中闪烁着泪光,笑声中带着一丝哽咽:“哈哈,字儿都会写,独独漏了自己名字,真是童趣盎然。”
“还有那个许杰,为何总是一副欺负人的模样,他已经打了三个同龄的孩子了。”弘治皇帝的话语中,难得地透露出一丝轻松,仿佛多年的重担在这一刻得以释然。他细心地将每一封信笺抚平,整理得整整齐齐。
接着,他抬头看向林蒙,眼中闪过一丝期待:“你,林蒙,有何高见?”
“……”林蒙一愣,随即答道:“陛下,您是……”
弘治皇帝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无需多言,这些陈词滥调,朕比你清楚得多。你的这番谏言,任何一个翰林都能说得比你好上十倍。”
他伸出手,长舒了一口气:“来,扶朕起身。”
林蒙心中大喜,弘治皇帝心中的阴霾,似乎在这一刻终于散去。只是,陛下如此虚弱,扶起来是否承受得住?
弘治皇帝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不扶朕,朕如何用膳?”
见林蒙仍有些犹豫,他索性自己支撑着床榻站起,颤颤巍巍地穿上靴子,然后稳稳地踏下地,整个人顿时精神了许多。
“你说的没错,世上有无数个‘王三’,朕已经辜负了太多,再不能让他们失望了。”弘治皇帝语气坚定,眼中闪烁着决心,“朕的施政虽有失误,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这些学童们的信,真是难得一见,他们的胆大包天,倒也给了朕不少乐趣,竟敢管朕的家事。”
林蒙不禁汗颜,这番话,让他在心底对弘治皇帝的敬意,又深了一层。
弘治帝缓步而行,双手背后,虽气宇略显单薄,但眼中光芒却渐渐焕发。他悠然绕过屏风,语气中带着一丝慈祥:“想当年,朕幼时历经磨难,故而心中总挂念着厚照,不愿他步朕后尘,要他活得自在无忧。至于那些王三们,他们也尝尽人间冷暖,但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跳出苦海,不必再受旧日之苦?朕亦不忍心让他们重蹈覆辙。昔日本想成就圣君、贤君之名,追求那太平盛世、海晏河清的虚幻幻境,实则不过镜花水月,毫无实质。不如脚踏实地,做个问心无愧的君主,足矣。你,还在愣神?不是一向口若悬河的吗?来吧,朕在此静候,愿闻你高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