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枫心声未了,骤然间,天气又起了变化,下起了雨,说下就下,根本来不及给人反应。
周全赶紧踮起脚抬手给顾枫遮雨,可他矮了大半截,只能给他遮个耳朵,顾枫眸光却看向还颓然不动的黎黎,任由大雨浇了个透,颇为可怜。
“你去给黎大人送把伞。”
“您的意思是?”
“好歹也是个人才,若能为孤所用,又有何不可。她跟凌飞峦多年,总有用上的那天。”
周全接连道是,越发佩服主子细密如网的玲珑心思,又担忧雨大了,淋坏他身体,“不如您先回宫吧,听这雨声,还有得下呢。”
雨水兵分两路,一路顺着顾枫棱角分明的下颌流过,一路滑过高挺鼻梁,好一场雨,把这张英挺俊脸冲刷得更干净利落。
宛如雨中拔地而起的青竹,矜贵清新。
顾枫却笑了,“不必,这天气正好试试孤的设计是否有瑕。”
说罢,他右手抬至半空,上面搁着一把弩,两翼部分为黑铁,中间为黄烨木,上搭一根凤羽箭,他食指一松,箭头和箭身射出瞬间,即刻分离,箭头先穿过细密雨帘,快如闪电,稳稳击中数十里之外的箭靶。
更为精妙的是,箭身后来居上,追加助力,衔接精准至箭头,第二股力迫使箭头箭身合二为一,威力迅猛,转瞬间居然冲穿箭靶,射向十公里外第二处箭靶,余力甚大,哪怕射中第二个把心,箭尾凤翎仍微微颤抖,兀自无声争鸣。
周全都看呆了,“殿下,奴才还是第一次见可以一发射两次的弓弩。”
得此夸赞,顾枫满意笑道,“这比目前射程最远的跳蹬弩,还能再追击数十公里,还是在大雨天,雨水有阻碍的情况下,若在平原作战,天气晴好,一望无际,更加势不可挡。”
周全,“殿下,您太厉害了!那此物咱们可要好好藏着,这可是秘密武器啊。”
雨仍不停歇下着,顾枫毫不在意,摸一把脸,把弩递给周全,“不,你替我送至熊兵染府上,这弩送他了。”
周全嘴巴张得可以塞个鸡蛋:“啊?”
那把弩递了过来,比寻常弩轻不少,周全低头一掂,不由惊呼,“好轻!”
顾枫长腿一迈,疾走几步,站在一个避雨处,拧干吸足雨水的衣袍,嘴角上扬,“当然,孤设计的东西,一定得是最好的。”
“那这么好的东西,为何送给老熊头?”
“因为孤要以此为聘礼,向他提亲,求娶熊逸冰。”
“啊?!”周全刚合上的嘴巴又不由自主张开了,他是真看不懂顾枫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
李昭昭裹着厚重披风站在一片荒芜的茶园地里,四下张望,她判断这里已荒废多年了,不过从土壤里夹杂大量碎叶和茶梗来看,这里曾经的确是片茶园。
她左脚不能走太久,加之天气又冷,只得回了马车。
马夫是租车行配的,见太阳快落山了,提醒她,“姑娘,再不回去,这马车又得算一天的费用哦。”
“回城吧。”
随着车身晃动,李昭昭心沉得都晃不动,她一向是个有主意的,既然对安子堂那宗案子有怀疑,不如亲自查个清楚。
她也说不清为何不直接问他,到底他有没有为了包庇二皇子而草芥人命。
是怕听到他亲口承认吗?还是不能面对自己内心,万一他承认了,她会怎么看待他呢?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叩问内心,得到一个混沌无比的答案。
于是,她决定先来探查一番,独自租了俩马车,去了当年审理谢长安的府衙,曾经参与办案的人都四散各地,找不到了。
案卷也被调走,应该就是安子堂手中那封。
至于谢长安其余的家人,她通过旧址,询问周边商户,又找到谢长安的几个老邻居,但也没问出下落。
也是,如果她随意问问就能问出线索,那也太过儿戏。
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此前,她从来没怀疑过谢长安的身份,以为他就是众多大琥老百姓中的一个,但原来这个谢长安是外族人,老邻居说他刚搬来时,和妻子儿女说的话,周围人都听不懂。
头发也不是黑色,略卷,棕色的。
真名叫什么不清楚了,好像听到有人称呼叫什么阿扎,后来还是请了个夫子,取了谢长安这个名字。
不过琥京城内也有很多茶商是外族人,似乎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回到城中时,夕阳已拉了好长,李昭昭跳下马车,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人。
“李大人?”
李中奎笑着上前,递给她一本书,“看看,这是我们翰林院校对过的了,如果你同意,就可以出版了。”
那是一本装订好的蓝皮册子,《大观论》三字,以楷书之潇洒形态印在书面。
李昭昭兴奋得双眸发亮,接过快速翻阅,字体清晰、排版舒适,只是...好像少了很多内容,她犹豫着抬眸问,“怎么....就只有这么点...”
李中奎深深叹口气,“原书稿后半部分内容对时政的见解太过....超前,也许目前不是最好的时机,我们做过很多努力,都拿不下书号,没有书号,就无法印刷。”
李中奎用的“超前”二字,但李昭昭清楚,他说得保守,父亲观点不但超前,还相当尖锐,核心思想是还政于民,她想,没有一个帝王愿意这样的论点印书成册,传遍大江南北。
她苦笑了下,“那....装订好的就印了一本,专门给我的?”
李中奎赶紧解释,“不是,这本已拿到书号,可以出版,安大人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他准备分为上下册,先出版上册,上册内容很好,天文地理、农业风水各有涉及,怎么应对科考也有很详尽的参考,都很实用,若反响好,民心使然,出版下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李昭昭定睛一看,果然在书的右下角有两个小字,“上册”。
还能迂回想出这个办法,真有你的,安子堂。
李昭昭垂首笑了,又很快笑不出,心是又酸又软,他为她的事,可谓是操足了心。
“对了,昨日陛下临时派他去盐盐镇,他走得匆忙,让我转告你一句话。”李中奎认真道。
李昭昭不解,他明明告诉她要去大扈要为援助的事做准备,怎么又跑去盐盐镇了?
她与他的私人谈话也不好于外人前显露,只好稳住神色,“什么话?”
李中奎,“他原话是,‘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出琥京城,等我回来’”
被他这样嘱咐、惦记,李昭昭的一颗心犹如放置在春日最蓬松柔软的草堆中,微风拂来,草香围绕。
可在这柔和、安全的氛围中,又有一股让她惴惴不安的预感。
她面上镇定,浅笑,“劳烦李大人成传话筒了,怎么像话,明日下朝后,可不准跑,我请你吃茶。”
李中奎见她情绪稳定,也放下心来,“那在下却之不恭了。”
.......
此刻的殿前司都检衙中,仍灯火通明,熊兵染一边喝着花雕酒,一边对手上那把弩啧啧称奇。
副手肖江手里拿着聘礼单子,笑道,“您看,聘礼单长得可以铺地毯了,再加上这个新式武器,四殿下诚意十足啊!县主福气大呀,有这么个好夫婿。”
熊兵染反复翻看那把弩不说话。
肖江疑惑,“大人,您还有什么不满么?”
熊兵染放下箭弩,又饮了一杯,“肖江啊肖江,你都四十好几了,比那小子多活二十多年,却被那小子给迷了眼。”
“难道这弩有什么问题?”肖江仍是不解。
熊兵染摇头,“这弩确实是好东西,但你有没有想过,那小子还是皇子身份,太子未定,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他也无法批量生产,只得偷偷摸摸打了个样儿,巴巴的送给我,不就想借着老夫的手打造一批么?”
肖江一时失查,竟没料到顾枫背后是存了这样的目的,“原是这样,他这算盘打得好,我们殿前司既有条件又有场地,差点被他利用,既您已看穿,这弩要退回去吗?”
熊兵染老眼一瞪,“好东西到手,怎么可能退回去。但他只送来了一个成品,却没提交图纸,没图纸,就是想批量生产都难办,其实他就是在暗示老夫,想与老夫一起合作,因为老夫知他秘密,他动弹不得,先表示点诚意,却又有所保留,呵,这小子,脑子精得很。”
肖江做了几十年副手,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也见了不少,顾枫这样城府极深,却又年纪轻轻的人属实罕见。
“那....他与县主的婚事.....”肖江担心与其结亲,宛如引狼入室。
熊兵染起身,将那弩放入柜中锁好,胸有成竹道,“自是要成婚的,再精的猴儿,也是毛没长齐,冰儿贪他长得俊,喜欢得紧,但有老夫在,冰儿吃不了亏,况且那小子很会讨陛下欢心,若他成了太子,我的冰儿可就是太子妃、是皇后,我们熊家可就出了第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反正成了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量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想起未来会被人尊称为国仗老爷,熊兵染不免得意一笑。
紧接着,他转身叮嘱肖江,“把冰儿庚帖送至归星殿,至于婚期,待老夫和陛下商议后,再定。”
肖江应下。
......
一晃已快3月,春色是一点不见,这怪异寒冷天气让琥京城百姓叫苦不迭,粮食一时水涨船高,又不知怎的援助大扈人的消息不胫而走,顿时民怨沸腾。
老百姓心里抱怨,粮食我们自己都不够吃,还去援助大扈人做什么?
原本人人还对四皇子的仁义之举交口称赞,很快的,都生出对他的不满,骂他拿着老百姓的血汗钱去给自己脸上贴光。
顾枫风评急转直下。
李昭昭也耳闻不少,不免笑了,“这疯子算计来算计去,真是搬起石头砸脚,活该!”
正乐呵,章府的一个管事找上门,说有个叫八姑的绿悠县人士来找她。
这个管事姓王,是安子堂特意找来在章府留门的,故他知李昭昭真实身份,见她老家的人找来了,赶紧来通报,该如何处置?
李昭昭不由得对安子堂百密无疏的心思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是什么都考虑到了。
她不想让八姑知她摇身一变成了安昭了,还当起了官儿,避免节外生枝。
于是立刻道,“让她在章府等我,说我外出采买,马上回来。”
不多时,她换了身衣服,再一次回到章府,见到了八姑。
八姑精神头十足,对她能在高门大户当差艳羡不已,“当初我支持你来琥京城,可算是没说错!你爹去了,幸好有个故人发达了,还收留你。你看,现在你都成大丫鬟了,那主子随意打赏一点,就够我们小老百姓半年吃喝了。”
李昭昭梳个双髻,穿着丫鬟服饰,笑道,“八姑说的是,您今日来所为何事?”
八姑讪讪笑道,“我那香油铺子想多开一家,手头有点紧,借了一圈人了,但你知道绿悠县里,都是些穷疙瘩,我老婆子就厚着脸皮想找你借点。顺便来琥京城的好医馆看看我这老腰。”
李昭昭也干脆,拿了一袋银子给她。
八姑笑容满面,临走时,想起什么,“对了,前半个月雨下得大,你们老李家那破房子都给冲塌了,墙里呐还藏了个盒子,我也给你带来了。放心,老婆子绝对没打开看过。”
一个沾满泥土的铁皮盒递了过来,四四方方,有一角都压扁了,泥水顺着缝隙流进去不少。
待送走八姑,李昭昭撬开铁皮盒,发现里面有一封信,再细细展开,惊了,这根本不是信。
上书:将泳海枯石烂,指鸳侣而先盟,谨订此约,一式两份,各备所有。
这是一封婚书!
她小心用手绢一点一点擦干泥土,定睛一看,居然是自己的婚书!
新娘名讳旁,赫然写着:李昭昭,旁边还有个婴儿脚印,看来还是订的娃娃亲呢
新郎名讳旁,却被一坨泥巴糊住,看不清了。
再一看铁盒,角落里还有块拇指大小的玉佩,洗洗干净,是一块玉兔望月羊脂玉佩,可惜只有一半,很明显另一半应该在男方手中。
李昭昭摸摸下巴,一头雾水,“我竟是有未婚夫的?会是哪个倒霉蛋,为何爹爹没告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