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贺晨带领一众乡勇一路照顾,曲江县万余百姓在七月二十六晚间与从平江县而来的王腾等人汇拢到了一处,更是十日以来吃上了第一顿饱饭。
将百姓都安置睡下之后,王腾、冯俊双双找了贺晨,见冯俊犹豫再三没有说出话来,贺晨问询:“冯俊,有什么事就说。”
“公子,四水镇老张家儿媳及女儿双双自尽离世了。”
贺晨仰头看向满天星斗,一声长叹:“出事那日,我就担心她们挺不过来,不曾想,好的期许,往往多半不能如愿。”
“公子,那八人都到地府去赔罪了。”
贺晨看向王腾,轻轻点头:“不论是他们是没能捱得下去,又或者惹了天怒,至少对于活着的人而言,他们的死,总归让人出了一口气。只是苦了老张一家。”
“公子,之前人多口杂,一直没有合适时机向公子禀报城中情形。”
贺晨心头不由忐忑,看向王腾的目光当中,多了些急切。
“公子,自二十二那日开始,城中的米粮、布匹、盐巴、草药、柴炭,都涨价近两成。还有就是王主簿,自从公子离开县衙之后不久,胸中旧疾复发,先是送到医馆,一番诊断之后,这几日来,一直在府中卧床静养。”
贺晨重重呼吸一口,背负双手往前走去。
王腾和冯俊两人相互对视,没有再说话,默默跟在贺晨身后。
绕着小湖走了一圈,贺晨停下脚步,转身朝王腾两人吩咐:“带人去巡视一番后早些睡下,明日得早一些启程,哪怕晚些,都必须明晚进城。明日启程之后,安排人回城,将饭食提前做好安排。”
王腾和冯俊领命离开之后,贺晨看着静谥的湖面,不由得怔怔出神。
自幼时常跟在父母身边前往田庄,虽说是富户人家出身,但自小对耕作并不陌生的自己,原本以为对普通贫苦百姓的了解和共情已然够深,但数日以来,看在眼里的桩桩件件,点点滴滴犹如江湖倒灌一般,把自己原本固有的认知冲刷得只余下满目疮痍!
还有让贺晨深感无力的局势走向和事态把控,这与初始的想像可谓是天差地别!对于事务的谋求和规划,在现实面前是那般的苍白无力,又是那般的肤浅而无知。
良久,贺晨没能从犹如一团乱麻的思绪中挣脱出来,反而越往深处想,越是胆颤心惊,纵是微凉的夜风徐徐吹拂之下,后背依旧汗湿,衣衫和背部紧紧粘黏到了一起。
七月二十七,王腾带人率先赶在百姓之前十余里处埋锅造饭,贺晨骑马站在一个山包上看着绵延里余的人流,人流当中穿梭着一众乡勇,虽谈不上井然有序,但总归是平平稳稳在往前走。
贺晨轻夹马腹,小跑着下了山包与人流汇合。
贺晨匆匆用过午饭,对跟在身后的王腾小声吩咐:“接下来便由你全权负责将百姓带入平江城,我先赶回城去,这么多的百姓,吃喝拉撒是棘手的问题,我得回去盯一盯。”
贺晨回到平江城时,已近黄昏,骑着小红马进了城,贺晨入眼能够见到的,没有百姓,只有商贾在奔忙。
贺晨跃下马背,牵着小红马缓缓行走在街道,看着忙里忙外,穿梭不停的店家或是伙计,不由悲从中来,仰起头来看天,又含着热泪看向脚踩的大地,热泪再也忍不住,滚滚而落。贺晨回转身,抱住小红马的脖子,脸颊紧紧贴着小红马,双肩剧烈耸动起来。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那么些人,看着特立独行的贺晨,都不由停下了脚步,看着像极了失心疯的贺晨,都不知所措!
良久之后,贺晨脸颊离开小红马的脖子,抬起袍袖将泪痕擦干。再度翻身上马的贺晨,四下看了看犹在看着自己的一众人,摇头惨然一笑,轻夹马腹朝着县衙而去。
贺晨坐在中堂右下首不久之后,宋文光小跑着进了中堂,朝着贺晨行过一礼,朗声禀报:“禀大人,小人已跟城中空置宅院屋舍的看管悉数谈及安置曲江县百姓一事,虽其中部分人起初不同意,但经小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目下已全数同意大人举措。”
贺晨的情绪多少有些低落,抬起犹在发红的双眼看向宋文光,状似自语:“若我的决定是错的,将有多少人因而丧命?”
宋文光感觉不可置信,抬起头来直视贺晨:“大人,小人斗胆相问,大人何出此言?”
贺晨答非所问:“宋头,我这六日以来,见过了生死难测,见过了人性之初!尤其是我进城之时的所见所感,让我万般不真实……”
宋文光的眉头深深皱着,一双虎目直勾勾盯着贺晨:“还请大人明言。”
贺晨起身走到宋文光面前,抬起头看了宋文光一眼,复又低下头,嘴中喃喃:“宋头,我进城之后,没有见到一个百姓,看见的只有王家和一些还未离开平江的商贾在奔忙。”
说到此处,贺晨没有再往下说。宋文光看着萎靡不堪的贺晨,轻咬牙关,之后呼出一口长气:“大人,你是想放手吗?”
贺晨抬头对上宋文光复杂的眼神,心中升起浓浓的不甘,还有宋文光失落眼神中刺向自己的那份疼痛!
贺晨转过身,看向中堂正梁悬挂的“清正为民”四字,低下头的瞬间,再度将头高高仰起:“宋头,一应米粮、柴炭、铺盖,是否安置妥当?”
宋文光弯腰一礼:“大人,小人不负大人所命,城中所有空置宅院屋舍,能用以烧煮的柴炭,夜间御寒的铺盖都已勉强能应付。”
贺晨转身,目光灼灼看着宋文光:“宋头,请教一下,勉强之意是?”
宋文光硬着头皮回禀:“大人,一应用度之物,小人能够调度之量有限,这还是在用上不少威逼恐吓手段之下的结果。”
话毕,宋文光低下头,拱手行礼之举一直保持着不动。
贺晨上前两步,双手将宋文光的手轻轻一抬,抓着其双手缓缓放下:“宋头,放心吧!一切皆是依我之令行事,但凡是宋头都在规矩之内,我定护你周全。”
“谢大人。”
贺晨转身欲要伸手去端茶壶,宋文光急行两步,抢在贺晨之前端住茶壶,一边给贺晨的茶杯续上茶水,一边皱眉开口:“大人,小人在衙中一晃已近二十年,毫无建树不说,弟兄们背地都叫我”老好人”,自大人就任县尉一职以来,小人将大人的一言一行都看在眼里,小人坚信大人是有情有义的大丈夫,是胸怀百姓的好官!以往太平光景之下,小人纵是左右逢源,但凡没有伤害任何一人,小人问心无愧!可现如今战乱将起之时,小人若再是含混度日,小人内心惶恐不安!是以,大人但有所命,小人必定无不应从。”
贺晨看向宋文光布满血丝的双眼,起身拉了宋文光落座:“宋头,你辛苦了!接下来,还得劳你陪我在城中转一转!我之所以提早回城,只因担心城中有人阳奉阴违,耽误了曲江百姓的安置。”
“小人遵命!”
一个多时辰之后,贺晨在宋文光的陪伴之下,将平江城所有空置宅院和屋舍都转了一圈,见衙役和一众乡勇有条不紊在进行布置,心头在安心之余,不由对宋文光的才干大为赞赏!
随着衙役和乡勇将曲江万余百姓作了安置,已是夜深人静。
贺晨扒了着碗中米饭,不时从桌上夹一筷子菜入口,没过多会,便吃了个七八分饱。
贺晨到偏厅端起茶杯顺口,王腾端着饭跟了进来:“公子,主簿卧床养病,今日公子安置诸事,是否是往着王大人府上去禀报一番?”
听见外间脚步声,贺晨扫眼看去,见是钟良也进了偏厅,只是静静看着钟良,没有开口应声。
“王腾,难道你没有看出来,主簿大人就是在装病,从而不用面对如今这棘手的局面。倘若公子这会前往王涛府上,能不能见到人都还两说。”
王腾嘴里吞咽着饭,有些含混不清反驳:“老钟,你也知道官字两张嘴,如果公子将曲江万余百姓接到平江,却不向王涛去禀报一二,依王涛的性子,指不定要给公子扣上什么恶名。”
钟良也知道王腾为贺晨好,并且说的一番话有理有据,没有驳斥,只是一边扒着饭,一边看着贺晨。
“王腾所说不无道理,等你们吃完饭之后,便陪我往着王府去一趟。”
果然,当贺晨在钟良、王腾、冯俊十数人相随之下到了王涛府门前,向门子说明来意之后,得到的回复完全在意料当中:主簿大人自从旧疾复发之后,终日卧床不起不说,近日因忧虑平江县诸务未决,病体趋于沉重,目下好不容易入眠,是以不便相见。”
钟良、王腾、冯俊等人俱都看向贺晨,众人脸色俱都阴沉似水,见贺晨四平八稳,倒是没有人敢发于表面。
“走吧,这些时日,大家都很是辛苦,今晚将百姓都安置下来,是该好好休息一晚。”
“公子,我不累,城中陡然增加了这万余人,我担心夜间会有闪失,我留下来巡视。”
贺晨摇了摇头:“良哥,既然已经将衙役和乡勇分批作了安排,我们便回府好好休息一晚,接下来的时日,我们还有许多事需要奔忙,要是此时便累倒了,后续的事由谁来做?”
众人都支楞着双眼,在听到贺晨接连提及好好睡一觉,已然像是钻入了温暖的被窝里,精气神都难免弱了几分,听到贺晨一锤定音,心中更是欢喜,恨不得拥着贺晨马上回到贺府。
七月二十八,贺晨早早带着钟良到王涛府门前,请求门子向王涛传话意欲求见,怎么奈门子去而复返回话:“大人,我家老爷昨夜下半夜疼痛难耐,一直到天光微亮才沉沉睡去,实在无法与大人相见,还望大人见谅。”
贺晨只能是拱手朝正门一礼:“有劳了,大人醒来之后,还请相告大人,贺晨有要事相禀。”
门子躬身回礼,语态甚是恭敬:“小人一定谨记大人所言,我家老爷睡醒之后,大人所言,小人必会一字不漏相告。”
贺晨定定看了门子几眼,见对方依旧保持着躬身还礼之态,按下心头不快,转身朝着县衙而去。
离开王涛府门足够远之后,钟良愤愤不平开口:“公子,这王涛分明便是故意避而不见。”
“我们都知道王涛之真实意图,思来想去,愤恨又有何用?看来这王涛是打定主意要与县衙诸事撇清关系,我们既是无可奈何,便不再理会即可。”
“公子,你是否想过,若是皇朝大军已然来援,为何至今没有只言片语传来?若是半月以后依旧没有我大军来援,不但曲江城必定失守,平江和曲江两县不久将沦为人间炼狱。”
贺晨站定脚步,双眼合上,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良哥,我知道事态危急,更知道一旦曲江失守之后,两县三十余万百姓将不知多少人成为刀下之鬼!又将有多少女子将被凌辱糟塌!更不知这惨绝人寰的桩桩件件,是否有一日将大白于天下!可我说过,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遇上了,便依从本心吧。”
“大人,是否派出一个小队前往松州府进行打探?毕竟能够事先了解大南军的虚实,更能做到知己知彼。”
“可以,切记要仔细慎重。”
“是,公子。那公子还要去求见王涛否?”
“当然,从他府上的门子可见一般!在这平江县,哪家的门子说话这般进退有度?并谦恭有礼?他之所以安排这样的一个人做门子,说白了便是为了应对我,只要撇清了一应关联,不论局势变迁,他认为必定可以富贵绵延,左右逢源!这样的人,我从见他第一面,便知其为王涛心腹之人,否则以他的才干,怎么可能只是一个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