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客人走进雅间,高葛倒退几步,直起腰,转身朝大门快步走去。
虽然只是一个小迎客,而且还是白班,高葛却有自己的小骄傲。樊楼,你听过吧!
大门快到了,高葛放缓脚步,掸了掸青衣,扶了扶小帽,狠狠搓了搓脸。
这几天客人太多,笑得有点儿僵。没关系,只要努力工作,总有一天老子也能身披貂裘,房子比你柳家还大。
迈步出门,一抹蓝光闪过。
“哎呦!这不是陈公子吗,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里边儿请。”
“我问你,开封府来人了吗?”
“来了。约莫一刻钟之前。”
“告辞。”
陈糙(字季常)转身就走。
“哎呦!”
王诜被撞了个满怀。一路奔袭而来,王诜气血翻涌,脚步虚浮,要不是身后李公麟和秦观扶了一把,这下肯定摔得不轻。
陈糙拉住王诜,急声道:“抱歉!抱歉!咱们晚了一步。走!开封府。”
三人面面相觑。阻拦官差拿人是一回事,从开封府捞人却是另一回事,难度不是一个量级的,是不是该从长计议。而且,真特么跑不动了。
高葛连忙走过来,躬身道:“几位爷,怨小的嘴笨,没说清楚。开封府的差官来是来了,可是王公子还在咱们樊楼呢。”
什么情况?官差上门,却不拿人,来拜年吗?难不成王大卫暴力抗法把官差打跑了,看着周围的环境、小迎客的表情,不像啊。四人盯着高葛,满脸疑惑。
高葛:“几位先进店歇歇脚,喝杯茶,容小的仔细跟诸位说。请!”
高葛走在前面,一边引路一边解说,虽然一直面向前方,偏偏每一个字都能清楚地传到后面四人的耳朵。
“王公子回来的时候,可是吓了小的一跳。小的还劝王公子赶紧躲躲,谁料王公子全不在意,在大堂笔走龙蛇,留下一幅墨宝。
我们掌柜的高兴坏了,当即让人封了桌案,谁也不许碰,自己在旁边一张桌子上临摹,写废了好几张呢。
后来,开封府的差官来了,掌柜的就让他们看字帖。那领头的看完,还想把字帖收走当证据,掌柜的岂能容他们放肆,让账房抄了一份把他们打发走了。
几位公子,要不咱们先看看字帖?就在前面。”
大堂正中,一张桌案上平铺一幅字帖。王诜一看立刻惊道:“咦!这字体倒是新鲜......嗯......清、润、雅。掌柜的,我看上了,开个价吧!”
掌柜的满面带笑走了过来,拱手道:“驸马爷可有日子没来了,一向可好?”
高葛悄悄退后,搓着脸走向大门。今天有的忙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奖金。
王诜看向掌柜,想起李公麟提及的樊楼新说法,不由得心里暗恨,没理睬掌柜的问候,手指字帖,语气冰冷:“开价。”
掌柜的不明所以,只当王诜发了书痴。但他却不肯轻易就范,这幅字帖留在樊楼对今后的生意大有帮助。
于是笑着说道:“驸马爷见外了,这字帖能入您的法眼,是小店的荣耀。只是,这帖上的内容却跟您的身份不符啊。
您要实在想要,我给您留意着,等王大卫王公子再有墨宝传出来,我亲自送到您府上。”
王诜听完不由得一愣,他酷爱书法,也爱收藏名家字画,刚才第一眼便被新颖的字体吸引,起了收藏揣摩之心,根本没看内容。现在被掌柜的提醒,低头看去。
宋律.诸化外人.同类自相犯者.各依本俗法.
萧确者.契丹乙室人也.某亦然.留符牌于掌柜处为凭.
乙室部素有决斗之俗.遇纷争不诉官府.自相约斗而决.
小者分胜负.大者决生死.确阴杀吾友.某约而杀之.礼也.
闻开封府有孝肃遗风.必不致媚辽枉法而.
另.闹市纵马未伤人物者.笞五十.依例.可赎刑.
今留一宝于樊楼寄卖三日.以筹赎金.
这种内容的,本才子还真没收藏过。这要是收回家也就只能当字帖用,都没法拿出来跟别人一起鉴赏。
但是这字是真好啊!虽然细看下来有几处地方还欠火候,但不妨碍自己反推这种字体的精髓。王诜内心纠结。
秦观:“王大卫王公子是契丹人?据坊间流传,他不是来自川越国吗?”
掌柜的回答:“川越国的说法光怪陆离,无凭无据,我是不信的!那块乙室部的符牌却是真的,已经交给开封府了。至于另外二十多块符牌,某可没见着。”
四人看向掌柜,八道目光先是惊讶,随后变成原来如此,最后变成佩服。
陈糙:“敢问李掌柜,帖上说王公子留下了一件宝物,不知能否带我等一观?某先出五十贯打底,替他交了赎金。若是宝物有趣,某再加。”
李掌柜笑容更胜:“陈公子豪迈,请随我来。”说罢,带着一行人走上二楼。
李掌柜脚步轻快,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些人对自己态度的改变,这也是他冒着得罪开封府的风险却坚持这么做的原因。
雅间里,四人正在围观桌案上陈列的一堆宝物。七八件木器,长短粗细不一,有几件还带着明显的断裂茬口;十来件金属器,或铜或铁,形状各异;还有若干麻绳丝线。
四人抬起头,眼神交互,虽然没有开口,却已经达成共识——这件“宝物”若是有个名字,想必应该叫“破烂”吧。
陈糙回头看向李掌柜:“这宝物......嗯,在下眼拙,可有名目?”
李掌柜:“宝物上有铭文。”
“哦!我看看。”李公麟来了兴致,拿起“宝物”一件件仔细查看。
边看边说:“这里有,是契丹小字......咸雍四年......啊!这是神臂弓。”转头看向王诜。
李公麟去年金榜题名,在中书门下省做了个小官,没什么权力,但是消息灵通。
依稀回忆起去年西军曾申请补充装备,点名要的就包括神臂弓。申请被驳回。
同僚的评论是:一群土包子,神臂弓也敢想?搞不清自己定位。
秦观和陈糙不知道神臂弓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听名字也知道这是一件武器,在场之人只有王诜是勋贵,勋贵跟军队的关系不言自明,于是一起看向王诜。
王诜脸色铁青。
神臂弓这个名字他四年前就曾听过,当时并未在意,舞文弄墨的王才子是主人格,舞刀弄枪的王勋贵没话语权的。
而且,大宋发明过许多武器,各种花里胡哨,各种华而不实,唯一的作用就是在演武的时候让皇帝陛下龙颜大悦,赐下赏钱,然后勋贵们把钱一分,花天酒地。
至于那些武器则乖乖回到库房,直到下一次表演时间到来。
但是神臂弓不一样。
虽然王诜从未见过神臂弓长什么样,但是与生俱来的勋贵身份让他总能听到这个名字。
知道这是一件真能上战场、并且在战场上可以发挥巨大作用的武器。
知道官家和相公们极度重视,执行的是最严格的保密制度,禁军士卒只有在训练的时候才能接触到,训练结束立即收回。
知道它绝对不能进入走私物品名单,如果有其他勋贵胆敢铤而走险,作为王家当代家主必须要立即切割。
知道如果将来某一天,王家那些在禁军中混饭吃的门生故吏走上战场之前,他必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给这些丘八弄到最多的神臂弓。
现在,一张辽国仿制的神臂弓摆在他的面前。
“一千贯......不!五千贯......五千零五十贯。某出五千零五十贯。”王诜咬牙切齿。
......
雅间内,四人围坐一桌,李掌柜则下楼去招呼下一波客人了。雅间的大门敞开着,今天樊楼注定不平静。
王诜依旧面色难看,陈糙安慰道:“晋卿,不必如此。辽人得了神臂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秦观捧哏:“此话怎讲?”
陈糙:“神臂弓其实是弩,辽、夏军都以骑兵为主,用不上。”
秦观追问:“骑兵也可以下马步射啊。”
陈糙:“那可太好了,我大宋军队能笑死。这么说吧,下了马,没人是大宋的对手。
骑兵不可能背着这个马上用不了、下马也打不过的东西,凭白浪费体力。”
秦观继续捧哏:“那辽国为什么还造呢?”
陈糙思考片刻:“我猜有两个用途。一是用于训练,让骑兵提前适应,免得上了战场被打得措手不及。
另一个作用就是刺杀,王公子不是说他那个好友就是被萧确用这个东西暗杀的吗?”
陈糙的解说让三人大感安慰,一边吩咐伙计斟酒布菜,一边夸赞陈糙博学多才。
陈糙则面带得意,口中谦虚道:“哪里,哪里。家父早年曾任凤翔知府,某随侍左右,跟西军将校多有往来,故而知之。”
李公麟建议:“既然如此,季常兄不妨将消息透露给西军故交。
某听闻西军去年曾申请装备神臂弓,不知什么原因被拦下来了。如今出了这事,倒是可以再试试。”
陈糙大惊:“还有这事!难道西军一直没装备神臂弓?外人都有了,自己人却不给。这......这都什么破事。”
说罢看向王诜,用目光发出询问。
王诜立刻回了一个“本才子也不知道”的表情,但是脑海中勋贵人格心思飞转,隐约猜到了前因后果。
西军申请被驳回,十有八九用的就是“军国重器,尚需保密”之类的理由。
朝堂朱紫说不定还幻想将来发生大战,一支神臂弓劲旅作为奇兵突然出现在战场,一举扭转乾坤,因此不肯提前装备西军,防止泄密。
但内里却是强干弱支的国策在发挥作用,是汴梁对西军的“压制”。西军虽然也是禁军编制,但常年在外,已经是事实上的边军,东京焉能不做提防?
即便西军再次申请,恐怕也不会通过,只是再换个理由罢了。至于用什么理由,那就让两府相公头疼去吧,王诜倒是乐得在一旁看热闹。
想到这里,说道:“此事还是要尽快通知西军。”
既然王诜也表示赞同,陈糙当即说道:“我有一师弟正好在汴梁,我先通知他。”随即召唤伙计准备笔墨。
王诜好奇:“师弟?没听说季常拜过师啊。”
陈糙傲然道:“关中子弟皆横渠门下。我也算半个关中人,曾在张公门下苦读三年。
我这师弟家世不凡,乃是青涧种家年青一代的翘楚,名建中,字彝叔,文武双全,与我最投脾气。”
说话间,伙计已准备停当,陈糙提笔将神臂弓之事简要写成一封拜帖,封好后交给伙计,说了地址,伙计正要转身离去。
陈糙又将他拦下,嘱咐道:“还请捎带一句,他若有空,可来此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