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湛惊诧地抬起头。
一旁的熊二跟十几名衙役面面相觑,然后齐刷刷看向了自家知府大人。
“毕大人何必如此猴急。”苏清尧呵呵一笑,“这才刚开审,什么都还没问清楚呢,您就要上刑,知道的说您执法严明,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想屈打成招呢!”
毕世镜淡淡地瞥他一眼。
段家说的没错,苏清尧跟这个江湛之间果然有猫腻,要不然怎么这般千方百计地护着他?
“既然苏大人开口求情了,那本官就给他一个机会自辩清白。”
毕世镜的目光落到了堂下跪着的少年身上,“江湛,本官再问你一次,你如何证明自己没有作弊?”
江湛先是一愣,继而无奈地笑了。
“大人,学生无法证明。”
毕世镜的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然而那笑意还没来得及收回,就听到了接下来的话。
“不过学生有几点疑问,还请大人解惑。”
“第一,大人刚才说有人举报学生考场作弊,请问举报者是谁?大人为何不召他上堂,与学生当面对质?”
“第二,大人既是圣上钦点的学政官,必定学富五车,熟读律例。那么大人应该知道,按我朝律法,主张者才需举证,也就是说,有人举报学生作弊,该拿出证据来的应该是他才对,为何要学生自证清白?”
“第三,学生自认一向品行端正,从未做过违法之事,大人却连查都不查一下,就一口咬定学生作弊行为属实,实在令人费解。莫非大人有什么难言之隐,非要定学生的罪不可?”
噗,苏清尧差点笑出了声。
身后站着的师爷公孙昂也同样嘴角抽搐。
这孩子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勇气可嘉啊,关键是字字还都说到了点子上,就差指着毕世镜的鼻子骂他无知无法无耻无理取闹了。
毕世镜脸上的淡定一寸寸龟裂。
“大胆!”他啪一声拍响了惊堂木,恼羞成怒,“你敢质疑本官?”
江湛低垂眉眼,脊背却依然挺得直直的,“学生不敢。”
毕世镜冷笑,“我看你敢得很嘛,为了摆脱嫌疑,连律法都搬出来了,妄图以此转移视线,可真是好一张利嘴啊。”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本官也不跟你浪费嘴皮子,既然你笃定自己没有作弊,那就拿出真才实学来证明吧。”
说着,他朝一旁的侍从使了个眼色。
侍从很快搬了一张桌子跟一把椅子过去,另外还有一个香炉,一套文房四宝,最后拿出一张纸放到了桌面上。
纸上写着试题。
“时间有限,本官也不为难你,只要你能在一炷香之内写出一首格律严谨的五言八韵诗,就算你过关。”
“五言八韵诗?”苏清尧立马拔高了音量,不满地抗议道,“毕大人难道不知道,只有乡试和会试才要求五言八韵,童生试只要五言六韵就够了,您这还不叫为难?”
而且还必须在一炷香之内写完。
疯了吧?
便是自己这个主考官都不一定办得到!
毕世镜不理睬他。
只居高临下地看着江湛,“如何,是认罪还是答题?”
江湛笑了笑,“学生还有的选择吗?”
他起身坐到了桌前面,低头往纸上看去。
题目只有一句,出自王摩诘的《积雨辋川庄作诗》——“阴阴夏木啭黄鹂。”
这题难度不大,然而要写得出彩,却极其不易。
很容易就落下俗套。
江湛握着毛笔,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眼看着香炉里的香已经燃了将近一半,苏清尧紧张得收紧了大肚腩,熊二等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的呼吸声吵着江湛的思路了。
毕世镜则悠闲地喝起了茶。
呵,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再有才华也有限,还真能在一炷香工夫里写出什么旷世奇诗不成?
只要比府试的时候写得差,自己便能以此为由,判定他之前的文章都是由人代笔。
到时候看他还怎么狡辩!
睨着江湛那张比女子还要绝美的脸,毕世镜眼里的厌恶更甚。
事实上,他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对江湛下狠手,看在恩师段老大人的面子上,他可以帮段家出这口气,但也仅限于找个理由废掉江湛的府案首而已。
自己堂堂一个三品京官,圣上跟前的红人,出手对付一个小小的学子,实在掉价。
可当他派人调查江湛的背景之后才知道。
江湛竟然是江墨年的儿子!
江!墨!年!
那是他含在齿间都恨不得咬碎的名字。
想当年,他寒窗苦读二十余载,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在而立之年熬出了头,不仅高中进士,还是头名状元,那是何等的荣耀。
然而这一切,全被那个该死的江墨年给搅和了。
殿试时,先帝虽然只点了江墨年为探花,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先帝最喜欢的就是他。
夸他文章写得好,说他有君子之风。
恨不得把世间所有好听的词,都往他一个人身上堆!
这也就罢了。
毕竟君心难测,他也不敢说什么。
可江墨年做得过分的远不止这一点,他还在打马游街的时候,吸引了全城人的目光,男人为他呐喊,女人为他疯狂,连刚刚开张的破酒楼,都宁愿求他题字,而不肯正眼瞧自己这个状元一眼。
自己就像个大笑话,被所有人无视!
后来他跟江墨年同时进了翰林院,更是处处被江墨年压一头,江墨年三年连升两级,而自己还在原地打转。有江墨年在的地方,他永远都是个透明人,无人在意。
叫他怎能不恨?
不过好在苍天有眼,江墨年官升得快,却也死得快,几年后在外放途中遭遇匪徒,一命呜呼。
这就叫报应。
从知道江湛身世的那一刻起,毕世镜就改变了主意,江墨年的儿子,不配入朝为官,甚至都不配活着,就应该跟他老子一样,早死早超升!
就在毕世镜暗自发狠的时候,余光忽然瞥见苏清尧站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江湛身后,勾着粗短脖子往桌面上看。
毕世镜这才注意到,原来江湛已经动笔了。
想了想,他也走了过去。
一眼就看到了江湛破题的第一句。
“长夏千章木,浓阴百啭鹂。”
毕世镜瞳孔一缩。
不得不说,这句写得真不错,破题巧妙,平仄严谨,而且极具想象力。
这小子还真有两把刷子……
瞅着毕世镜眼里的震惊,苏清尧得意地挺了挺大肚腩,只觉得神清气爽。
哼,都跟你说了江湛没作弊没作弊,非是不信,现在该信了吧?
毕世镜皱着眉头继续往下看。
越看脸越黑。
“双襟黄似绣,一带绿成帷;
叶暗伫踪久,枝高送响迟;
舌尖风剪剪,身外雨丝丝;
坐宛遮云母,歌能斗雪儿;
好音难自閟,炎景不曾知;
杨柳三义路,樱桃四月时;
幽情烦鼓吹,写出画中诗。”
最后一笔落下,毕世镜的脸已经彻底黑成了锅碳。
“好!写得太好了!”苏清尧终于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啪啪鼓掌,“比应试的诗还要好上十倍不止!”
说着转向毕世镜,笑眯眯问道:“毕大人,您觉得如何呀?”
毕世镜冷冷地回了一句,“勉勉强强。”
苏清尧在心里嗤笑两声。
什么叫勉勉强强?
明明就是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好不好?真是死鸭子嘴硬……
“这题是毕大人您现出的,这诗也是江湛现作的,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总不可能作弊了吧?既然如此,足以证明了江湛的清白,毕大人可以放人了吧?”
放人?怎么可能。
毕世镜冷哼道:“本官承认他诗写得不错,也承认他确实有几分才华,但这只能证明那些文章跟试帖诗是他自己所作。别忘了,还有算学题呢。”
他回身坐回到公堂上,手指敲了敲案桌上的试卷,“苏大人出这么难的算学题,最后两道题甚至连本官都做不出来,江湛却题题都对,说你没有提前给他泄题,你认为本官会信吗?”
“来人,用刑!”
“慢着!”苏清尧也顾不得以下犯上了,“毕大人,你不要做得太过分了!如此武断行事,独断专行,当真以为下官是泥捏的,不会上奏朝廷参你一本么!”
毕世镜却丝毫不惧。
“你尽管参去。”
“本官受圣上委托,监督三省科考之事,如今发现考生有舞弊嫌疑,自当全力追查,严惩不贷,本官何罪之有?”
“倒是你啊苏大人,对一个非亲非故的考生如此包庇,实在令人生疑。”
苏清尧气得跳脚,“你,你个满嘴喷粪的倔驴!”
倔驴是别人暗地里给毕世镜取的绰号。
也是毕世镜这辈子除了“江墨年”这三个字外,最讨厌听到的两个字。
毕世镜当下就勃然变了脸色。
他用力一拍惊堂木,“还等什么?给我打,打到他认罪为止!”
堂下的熊二见状,暗暗叹了口气,看来江湛这场皮肉之苦终究是免不了了。
也罢,那便自己亲自动手吧,也省得别人下手没轻没重的。
正准备去拿竹板,一名衙役匆匆进来禀报:“大人,禹王殿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