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秀垂眸不语,只一口一口地啜着茶水,面无表情。
段绮见状心里咯噔一下,他们兄妹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当然看得懂段秀的情绪。
兄长这是不高兴了。
段绮心念急转,急忙找补:
“绮儿并非质疑祖父的决定,只是家族花了那么多精力栽培绮儿,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绮儿嫁进高门,成为一府宗妇,才算不枉费家族的一番苦心。那江家的门第委实太低了些,只怕将来不能成为家族的助力……”
“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
段秀放下茶盏,看着对面眉眼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妹妹,淡声道:
“你记住,你是段家女儿,享受了这么多年段家的供养,凡事自当以段家利益为先,包括你的婚姻大事。”
“祖父乃当世大儒,又身在朝堂,难道远见谋略还不如你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么?”
“他老人家让你做什么,你只管听话便是了,旁的不用考虑。”
段绮咬着唇,闷闷地说了声“知道了”。
察觉到妹妹低落的情绪,段秀缓和了语气,将点心盘子往对面推了推,笑道:
“你呀,还跟小时候一样心思重,想得多。”
“你忘了?从前我们兄妹四个,祖父最疼的就是你,他又怎么会害你呢?”
“江湛出身确实差了点,不如大姐夫二姐夫高门显贵,但比起大姐夫二姐夫,江湛自有他的优点,比如……他生得好看,用天人之姿来形容,也一点不夸张。”
“你们小姑娘家家的,不都喜欢俊俏的么?”
“红粉骷髅,皮囊而已。”段绮不屑地哼了声,“我才不像其他女人那样肤浅无知呢,光长得俊顶什么用?能当饭吃么?能为妻儿老小挣回体面么?能让我在大姐二姐面前仰着头做人么?纯纯花架子罢了,没什么好稀罕的。”
段秀默了默,换了一个角度游说:“江湛远不只长得好看这一个优点,他的文采同样十分出众,并不逊色我多少。”
“等将来你们成了亲,有祖父从中帮衬,登科入仕是迟早的事,便是状元探花也不是不可能。”
“到时候你就是风光无限的状元夫人,江府更是由你一手遮天,说一不二。”
“别看大姐二姐嫁得好,可大姐夫二姐夫都是靠着祖荫混日子的,大姐和二姐日日要看公婆脸色行事,大事根本做不了主。”
“你跟她们比起来,孰强孰弱,还用得着我说么?”
听起来,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
段绮的脸色渐渐好转,仔细思量过后,觉得这门亲事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是绮儿不懂事,让兄长操心了,一切都听兄长的。”
“这样才乖。”段秀又补了一剂安慰药,“你放心,若婚后日子过得不如意,祖父、爹爹还有兄长绝不会袖手旁观,一定好生敲打江家,保你一世安稳无忧。”
对一个外嫁女来说,娘家永远是最坚强的后盾。
娘家给力,自己在夫家才能过得如鱼得水,不至于遭受冷落欺负。
有了段秀这番信誓旦旦的保证,段绮心里的抗拒越发减轻,甚至隐隐有些期待起来。
“不过么……”段秀话锋一转,“这门亲事,江家目前还尚未有答复。江湛的大嫂杜氏出身不堪,许是担心你过了门后压她一头,死活不肯松口。”
“他大哥江漓一介武夫,听说宠妻如命,杜氏稍微吹几口枕边风,估摸着就要缴械投降了,没什么主见。”
“所以绮儿,这门亲事最后成与不成,端看你的本事了。”
段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兄长的意思是,要我从江湛本人那里下手?”
“不愧是我段秀的妹妹,果然聪慧。”
段秀赞许地颔首,“你要想办法让江湛喜欢上你,到时候自然水到渠成;即便失败了,江湛是要考科举的人,名声看得比命还要紧,只要你跟他有了首尾,无论是真是假,一旦传扬出去,江湛他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兄长你,你说什么呀!”
段绮闻言瞬间红温,豁然起身,不敢置信地瞪着自己的亲哥哥。
“你怎能打这样的馊主意?把我当什么人了?”
“我一个名门淑女,若做出勾引男人那等不要脸的下贱行为,与娼妓何异?”
不光心理上接受不了,还有因此造成的可怕后果,也不是她能承受得起的。
要是江湛肯吃下这个闷亏倒也罢了。
可万一他吃了秤砣铁了心,宁愿身败名裂也不愿意娶她,那她……
只有死路一条!
身为段家嫡女,未出阁前便与男人厮混苟且,失了清誉不说,更令整个家族蒙羞。
段家的女儿以后还要不要嫁人了?
段家的男儿,还有何脸面入朝为官?
本来兄长之前在考场上殴打主考官,就已经让段家抬不起头,要是再出了这档子丑事,无异于雪上加霜,段家百年清誉将毁于一旦。
到时祖父跟爹爹必然暴怒,为了挽回家族声望,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私底下处置了她。
用罪人的血,来洗刷段家的污点。
想到这里,段绮手脚冰凉,羞愤交加,声音也陡然拔高:
“与其到时候连累家族,我还不如现在就一头撞死,至少死得清清白白,好过被世人指着脊梁骨唾骂。”
“你这么激动做什么?”段秀皱了皱眉,“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好好的元宵佳节说这等话,多不吉利。”
“你放心,要死也是江湛死,你是断然死不了的。”
段绮气鼓鼓坐下,扭过头不看他,哼道:“我知道兄长一向运筹帷幄,不打没把握的仗,但凡事都可能有意外,就像这次的科举考试……”
她及时止住了话头,偷偷瞄了眼段秀。
堂堂大儒的孙子,竟然输给了一个名不经传的穷小子,这是兄长自出生以来,经历过的最惨痛的也是唯一的败仗,更是他不可触碰的耻辱。
见兄长神色如常,并没有发怒的迹象,段绮微微松了口气,接着往下说道:
“万一江湛选择鱼死网破,你叫绮儿到时候如何自处?兄长可有替我考虑过?”
越说越委屈,她眼眶一红,泪珠儿在里面打转。
段秀沉默片刻,忽地笑了起来,“看来这几年没有我在一旁督促,叔叔婶婶依然将你教得极好,不愧是我段家女儿,兄长很是为你骄傲。”
态度转变得太突然,段绮有点懵。
忽的她灵光一闪,“莫非兄长你……是在故意试探绮儿?”
“不然呢?”段秀如同小时候那般,冲她亲昵地眨了眨眼,“难道在绮儿心里面,你哥哥我就是那样一个卑鄙无耻的人么?”
得到肯定的答复,段绮这才如释重负,破涕为笑。
“吓死我了,还以为兄长去了京城这几年,学坏了呢。”
误会解开,雅间里的气氛重新变得融洽而温馨。
段绮伸出纤纤素手,小口地吃着糕点,信心十足道:“兄长放心,下流的行径绮儿做不出来,但是让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喜欢上自己,还是轻而易举的。”
“那就好。”段秀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绮儿长大了,懂得了为家族分忧,祖父他老人家知道了,定然深感欣慰。”
他看了眼外面,拿起桌上的狐狸面具戴上,起身道:“走吧,是时候下去逛花灯了。”